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6月9日星期日

林行止: 答記協問





香港記者協會為成立四十五周年籌備出版特刊,邀筆者接受訪問,想我談談對新聞工作的看法,份屬同行,筆者沒理由拒。以下是記協執行委員陳健佳君開列的題目與筆者的回應。

問:《信報》於一九七三年七月三日創刊,距今剛好四十年,與現在的傳媒比較,兩者的機會與挑戰有何不同?辦報策略應如何?

答: 籌辦《信報》時,根本沒有任何時機的考慮和迎向挑戰的念頭,只是發覺當年社會上不善理財而空想發達的人,比比皆是,這些不諱言人生目的在「求財」的老香港和新移民,他們對能解釋經濟行為的經濟學理論,只要不是滿紙術語、程式及生硬的「外來語」(翻譯者亦不明白的名詞或造句),是有興趣讀的。縱情犬馬聲色的香港人有興趣讀筆鋒不帶感情通常乾澀難明的經濟學文章,如阿當.史密斯所,是為了私利而已!數十年的興盛繁榮及低率,香港固然造就了不少世界級富豪,中階級亦迅速膨脹,他們行有餘力,了解一點把其功利行為(香港人理解的功利是唯利是圖的同義詞,和Utilitarian的功利頗不同)提升至抽象層次的經濟學理論,便大有需要。事實上,財來有方的計議,投資、理財、經營、管理,無一不是大有學問,所以推廣經濟知識、引介個人、企業和公共理財的各方見解,是《信報》從開始便不含糊的取向。

機會,一九七三年恒生指數自三月份的一千七百多點高峰跌至四月初的四百零一點,換句話,大市是在不足一個月暴跌四分三,《信報》在大跌市剛剛喘定的七月三日創刊,僅僅三個月後(同年十月),中東戰事爆發,OPEC禁運石油,香港實施燈火管制, 恒指再從《信報》開辦時的四、五百點,跌至七四年底的一百五十點,股價平均跌幅達三分二;對一份剛誕生的財經報刊來,時機還有比這更差的嗎?危危而事成的經驗,使我體會到傳媒事業的開展,不是由客觀環境造就現成的機會,是業者有一股不計輸贏(其實是一股蠻勁)面對逆境的挑戰。如何能在順勢之時不驕不惰、好景之時不忘本份、扎扎實實地經營當然是「成功之道」,但若無「幸運之神」眷顧,不易成事。

四十年前走政經路線,《信報》在港算是開了風氣;如今財經載體繁多,鋪天蓋地,財經新聞從當年可有可無、聊備一格,到今時今日的成行成市,人人往錢看、關注財經資訊成了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種過猶不及的變化,衍生不少價取向和精神意義更深層次的問題,傳媒帶給公眾是社會現實的寫照,而受眾的關注與應對,正是應世營生的得失關鍵和參考。新聞載體多樣化後,由於處理新聞到發放的死線和時效與前不同,媒體之間出現了微妙的分工,所有新聞工作者的職責都是忠實地以最快的速度傳遞信息,讓大眾盡早知道發生於世界各個角落的大小事情;不過傳遞消息以外,縱觀、綜合、分析、透視時事的裏裏外外和影響以至從中看到未來的可能發展,可以是愈來愈重要的職份,也是電台、電視和網絡以外,文字媒體仍有可為的空間。

傳媒的社會功能向來是藉報道大小事故,開人眼界,減少愚昧。時勢變化再大,既濟未濟的世 事人事,無為有為的取捨,仍是業界條陳種切、是道非、尋因問果的索引。傳媒工作的最大挑戰,仍是時間上爭分奪秒的「知」、「覺」、「悟」—及早與聞時事 的「知」,足以在紛紜世事中判別輕重好壞的「覺」,還有及後因應得宜的「悟」,那是傳媒人須有識見和思想才能勝任的工作。

我以為傳媒的機會與挑戰永遠存在,不過掌握市場需要的機會,不容易事前察覺,四十年前如是,四十年後一樣。當年《信報》有發展的機會,也許同樣的容,今天難以立足;那不等於沒有符合市場需要的媒體繼續穎而出。

問:香港回歸十五年,輿論空間有何轉變?

答:回歸以來,港人月旦時事,暢所欲言,互聯網固然廣闊無邊,大眾傳媒的數量與供人發表意見的平台,亦有增無減,言論空間不斷拉闊,完全沒有收窄;可是議論紛陳、放言高論對輿論的形成及其影響並無助益,反而倒退。

輿論是眾議、是民情。如今不少人把傳媒的言論和主張視為「輿論」,其實那並不是輿論的全部。

輿是古時轎子手車的座箱載架,是多人合力抬動用以乘物載人的交通運輸工具,所以從輿字引申的輿論並非紛紛嚷嚷的各自表述,而是經過整理因應、合為一車之載的眾議,當中還有動向、運載和交通的涵義。

回歸前,華民政務司署(後稱民政事務局)早有收集民意的常設機制和傳統,主要是官員分區工作的民意薈萃,供政府部門的主管級官員參;新聞處也有傳媒容的摘要,經撮要翻譯的時事「聚焦」,對當年以英國人佔大多數的決策階層,正是下情上達、揣摩華人社會想法的重要渠道。

九七以後,特區高官沒有語文隔閡,直接看到、聽到不同媒體的新聞和言論,過去官方薈集資訊的橋樑作用固然淡化,官員因個人好惡,各有個別讀報、看電視聽電台(或根本不看不聽不讀)的習慣,忽略個別性的耳聞目睹;儘管都是事實和意見,卻是未盡客觀的管見,引為參考的輿論,還是要經過一車之載的整理機制和工夫,才有較為清晰客觀的基礎。

從政為官,哪個不想掌握民情知所因應?九七以後,董建華作為特區第一位行政長官,執意有為,意建設,可惜在他的責任意識裏,全力以赴是埋首伏案、埋堆開會的七.十一,對傳媒言論及群眾疾呼,鮮有及時回應、切實處理的知覺;他昧於港人剛剛經過渡的怕變心理,大有為地施展主張、強行變革,輿情不情不願,行政長官的魄力(其實是好大喜功急於有所表現)亦比實力強,所以很多事情難竟全功。當年的八萬五建屋計劃,招來八方怨聲,董先生沉默許久以後才漫不經心地表示,沒提已久的政策,就是沒有了。輕輕一句話便令官箴完全地、徹底地、對地破!建屋計劃的有疾而終,正是董氏沒有官民溝通意識、未有嚴正面對輿情的經典範例。

曾蔭權遠比其前任關注傳媒言論,可惜敲鐘度日的打工心態,欠缺振作香港的領袖胸懷,沒有長遠計劃、重大主張,身邊的spin doctors再賣力,官民溝通再暢順,也不外是在一些形象工程的塗脂抹粉,沒有在政策的意義動向上,建功立業。其實媒體多了,意見分歧明顯了,如何把公眾見地和媒體見解整理為足供借鑒的公論輿情而非流於泛泛,應當有機制專負責其事;前朝的方法可能已不合時宜,有待整頓、改善和提升,可是梁振英政府的中央政策組主管,已有理直氣壯、為政府打輿論戰的「威」論。我們能旨望這一屆政府識大體和公正為民嗎?

回歸後的輿論空間變得視野模糊,言論激化,少了讓人冷靜思索、理性辯解、善加因應的成熟條件。傳媒工作者一向擔憂回歸後的言論自由會受壓抑,以香港的情況看,受箝制的威脅不算大,反而政界、傳媒與群眾的取態各有執着偏差而失公失正,這意味輿論沒有發揮應有作用的空間,其地位相應低落,不足為奇。

答記協問.二之一



林行止: 答記協問


問:你在二○○三年撰文評論二十三條對報業的影響,十年後,陰霾未散,你對報業前景有何看法?

答:香港要為二十三條立法,那是無法推卸、逃避的憲制責任;此法的容若經修訂至不會損及言論自由和人權(新聞工作者不必擔心警方半夜拍門拉人!)我們便用不着故自封,長期持反對態度。只要法例容是權責分明和合理,香港是有責任為二十三條立法的。當年的表態反對,是因為魔鬼在細節中,當局未加修訂便試圖強行立法。和大多數維護言論自由的人一樣,筆者亦堅決反對。

問:地傳媒在窄縫中蓬勃發展,香港傳媒扮演什麼角色?能否互相支持?

答:一九四九年以後,國傳媒一直只有充當政府喉舌的角色,經濟開放後,尺度沒有過去嚴格,一般印象便認為它們蓬勃發展起來了,其實與香港的自由度相比,還有很大很大的距離。習近平上台伊始,中國便已定出進一收緊對傳媒監察的政策,四月一日(顯然不是愚人節的玩笑)地的消息指出,中共中央已定下「五點宣傳基調」,主要是「中國媒體,不管是傳統媒體還是新媒體,都應當是黨和人民的喉舌。」又:「今後不能允許反馬列毛言論公開地堂而皇之地在媒體上出現」……。四月四日英國《經濟學人》周刊且把地對互聯網絡的控制,形容為是「巨大的專制籠子」。可以地傳媒的「窄縫」愈來愈窄。

由於史認知的關係,港人對離英治回歸中國疑慮深重。業界提防新聞自由有變並不多餘,可是動輒以打擊新聞自由為借口而過甚其詞或無的放矢,都是有損理性認知客觀事實、損及新聞行業尊嚴的妄動。談到香港與國傳媒的「互相支持」,我想不到與台灣、澳門、新加坡或英國等等的同行交往有何區別,更多跨境的如實報道、新聞交流和人脈聯繫,全是增加瞭解並有潛移默化作用的交互影響和支持。有一點香港新聞從業員應理解的是,地政府是不會對香港私營傳媒網開一面的,那從二、三年前香港記者在新疆採訪時遭受粗暴對待後,地政府對香港傳媒的抗議置若罔聞上可見。在地政府心目中,香港傳媒只是民辦企業,如何可以挑戰代 中共的國家機器?!地採訪的記者,除非決心做犧牲者,不然應「入隨俗」,以免吃你的老闆亦無能為力和同業的言文聲援甚至上街示威支持亦無濟於事的眼前虧!

問:互聯網發展令傳媒的角色更模糊,公眾不需倚賴傳媒,也可找到新資訊,自己也可以成為媒介發布訊息。傳媒有何發展路向?

答:互聯網的出現改變了傳統新聞載體的生態,有利可圖的商業模式更難把握。但是,迄今為止,網絡新聞的可靠性仍大有問題,打響名號的大眾傳媒仍有一定優勢,結合網絡發布消息的「多面體」傳媒會把文字媒介和電台電視一體化,那也許便是發展的大路向。對業界而言,專業性的報道、分析和透視,訊實快捷深入淺出更形重要。

問:記協近年會定期調同業的薪酬情況,去年三月調顯示,年輕記者流失情況嚴重,三成新聞工作者預期留任新聞界工作一、兩年,薪酬是關鍵之一。

對比林先生早年辦報時,人手流失問題是否一樣?有何解決方法?

答:享有就業自由的社會,新聞工作者,尤其是年輕記者的流動性,向來很大,未必可以籠統地傳媒的人才流失特別嚴重。由於記者的活動能力和對外接觸多,年輕人以之為晉身其他行業的踏石,向來如此,中外皆然。記者有經驗固然好,太富經驗以致感到太陽底下無新事,亦非幸事。

新聞工作者轉行的人多,待遇是個現實問題。九七以後,傳媒工作者的薪酬況愈下,對羅致條件質素優越的年輕人,吸引力下滑。至於薪酬以外的精神滿足感,如果感到吵吵嚷嚷沒有意義,哪來戀棧的誘因?找回新聞工作的意義,是關注薪酬以外同樣重要的一環。

問:傳媒人如何培養自己的分析能力?

答:讀、世、思考和表裏如一的忠實表達。

問:你喜歡看什麼雜誌、書籍?你的文章題目廣泛,除了時事評論,天南地北,題材包羅萬有,除了讀外,有什麼方法保持對外界事物的接觸?

答:愛看雜書,沒有什麼章法(我算是手不釋卷的人,只是愛讀的並非都是一般人以為有微言大義的書)。感興趣的題材,不論是否有意化而為文,我都會搜羅更多相關資料,用綑帶把之縛在一起,想起此一題目時便取出翻;當然也會乘旅遊之便,看個究竟,以印證書上所

問:你怎看記者這份職業?

答:我與新聞工作長結不解,卻都是伏案工作,沒有當過外勤記者(作過數得出的訪問和採訪,均是當編輯的「額外工作」),拙於辭令和「轉數低」,是沒有條件擔當記者工作的。

人形容記者的法中,有兩個相當極端的例子,一是無冕皇帝,一是斯文乞兒,可見同樣的記者工作,有人自鳴得意,有人妄自菲薄。我認識以記者為終身職志的前輩如陸鏗先生,他見多識廣,交友天下,吃過幾次政治牢獄之苦,到了七老八十,還有跑新聞的興緻和熱情,健壯、好動,好奇,為精神富足而眉飛色舞,快活終老;自然我也遇過不少當了一輩子記者,到老變成對什麼都看不順眼、對世界充滿怨恨也瞧不起自己的牢騷老人。

當記者講求主觀條件和客觀因素,行業本身是好職業,年輕人未有清晰方向之前,以新聞工作為踏石,前景開闊,日後在不同行業大放異彩的,大有人在,過去長期被譽為香港金王的胡漢輝、特區政府第一位終審法院首席法官李國能(曾在《遠東經濟評論》任記者)等,都是顯眼的例子。畢生從事新聞工作,撇開因人而異的成敗得失,由於份工作與時事起 伏血脈相連,業者的起碼回報是不會有白活的感覺。

任何行業,待遇高低是能否吸引年輕人入行的關鍵,過去當記者,出色當行的,有機會轉為自由身(Freelance),收入並不微薄;網絡新聞出現後,自由身記者難有生計,業界少了出路。由於沒有工會組織的爭取和標準薪酬機制的指引(記協按 香港記協是工會,但因缺乏集體談判權等法律支援,只能倚賴輿論和道德壓力去爭取,成績十分有限),當記者添了不穩定和有欠保障的威脅。這份曾經是很多年輕人 嚮往的工作,由於經濟快速發展社會提供更多實惠的出路,做新聞工作者的吸引力便相對地下降了。

答記協問.二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