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7月21日星期六

鄭培凱:漢語拼音

賀衞方先生在《蘋果日報》(2012年7月15日)的「蘋果樹下」,指出周有光先生對漢語拼音做出重大貢獻,但是卻忽略了文化傳承的問題,所以他寫了文 章,提出「一個不該忽略的大問題」,並把文章題目擬為相當聳動的〈文化斷橋〉。他提出的「大問題」是甚麼呢?我看來看去,只看到這一點:「中國的人名地 名,由威妥瑪-翟理斯注音法(Wade-Giles System)變為漢拼,造成了某種文化傳承的斷裂。」該文舉了一些「斷裂」的例子,建議「可否…在涉及到人名地名時,仍沿用威氏以及威氏法之外已有定名 的注音法?…維護了歷史的延續性。」 

賀先生提出的說法,認為漢語拼音不同於以前通用的Wade-Giles拼音法(下稱「威翟法」)或「郵政拼音法」(Postal Spelling System),造成「文化傳承的斷裂」,假如不是故作驚人之語,就是對漢語拼音所涉及的文化傳承產生了根本的誤解。

中 文用拉丁字母來拼寫,有兩個層次完全不同的宗旨與目的:一個是民國期間激進知識分子主張的漢字拉丁化,目的是最後廢除漢字;另一個是以拉丁字母當作注音符 號,目的是作為漢字讀音的輔助。漢字拉丁化運動,在民國前期曾經風行一時,與當時激進主義的反傳統精神一致,認為中文使用難學難寫的漢字,固步自封,泥古 不化,是文明落伍的表現,一定要學習西方先進的拼音文字,才能讓普羅大眾都能掌握語言文字。魯迅就說過,「漢字和大眾,是勢不兩立的。」還在〈中國語文的 新生〉一文中說道,「倘要生存,首先就必須除去阻礙傳佈智力的結核:非語文和方塊字。如果不想大家來給舊文字做犧牲,就得犧牲掉舊文字。」(收入《且介亭 雜文》)這種極端反傳統的想法,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看來,未免是意氣用事,「把小孩跟洗澡水一起倒掉」,不會有人再去積極鼓吹。我相信賀衞方的說法與這個 層次無關,並不是講漢語拼音導致漢字廢除,因此,從文化傳統的承繼而言,也就沒有甚麼驚天動地的「文化傳承的斷裂」。

賀 先生所說的「文化傳承的斷裂」,其實與中國文化傳承是否斷裂無關,只是從不懂中文的西方人角度,或是閱讀沒有中文方塊字的西文圖書的角度,講漢語拼音的拼 寫方法不同,給習慣了老方法的讀者造成了一定的障礙,不值得如此大驚小怪。以拉丁字母當作音標,以此拼寫漢字,是不懂或初學漢語所使用的方便法門,首開先 例的是西方的傳教士。最早從事系統化漢語拼音工作的,是明末清初利瑪竇等耶穌會教士,用來學習漢語,並以之拼寫人名地名等專有名詞。如「孔夫子」的拉丁文 拼音為Confucius、「孟子」為Mencius,是趨近於拉丁文發音的拼寫方法,而非賀先生以為的威翟法傳統注音。從賀先生這個不經意的誤解,可以 看出,他認為周有光的「很少慮及」,其實顯示了他自己忽略了西方的中文拼寫方式,在不同時代及不同國家的語文,有多種拉丁字母拼寫漢字的系統,而威翟法只 是英語世界中最為通行的拼音法。早期是以拉丁文系統來拼寫,到到了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在英、法、德等等歐洲語文體系之中,各自發明一套甚至幾套拼音 系統,用來拼寫中國的人名地名。要說中國人名地名拼成拉丁字母的混淆,造成西方人記述中國專有名詞的「文化傳承的斷裂」,早就發生了,根本輪不到1950 年代以後才發展出來的「漢語拼音」。

讓我們舉幾個簡單的例子來說明。假如以「中國」作為拼音的專有名詞,在過去 西方霸權時代,英語世界的威翟法是Chung-kuo,法語世界是遠東學院的Tchoung-kuo,德語世界用的是Lessing-Othmer系統的 Dschung-guo;以「西方」來拼音,則威翟法是Hsi-fang,法語是Si-fang,德語是Hsi-fang。「北平」作為地名,也不會饒了 你,英語的威翟法是Pei-p'ing,法語也是Pei-p'ing,德語是Bei-ping;改作「北京」,則威翟法是Pei-ching,法語是 Pei-king或Pei-tsing,德語是Bei-djing。你還沒頭昏嗎?讓我們來試試人名,張作霖:威翟法是Chang Tso-lin,法語是Tchang Tso-lin,德語是Dschang Dso-lin。段祺瑞:威翟法是Tuan Ch'i-jui,法語是Touan Ts'i-jouei,德語是Duan Tji-jui。厲害吧?西方文化霸權籠罩世界的時代,從未忘記發展自己的文化霸權,漢語的拉丁字母拼音,也就五花八門,百花齊放。說漢語拼音忽略了「文 化傳承」,真不知是從何說起!

或許有人認為過去有郵政拼音法,大家習慣了,改換成以普通話為主導的漢語拼音,會造成「斷裂」。這種情況是存在的, 特別是對於完全不懂漢字的洋人而言,把Peking改為Beijing,把Chungking改為Chongqing,讓人完全糊塗了。會有洋人說,自己 的曾祖父當年參加八國聯軍,在Peking佔有一座三進的大院子,在甚麼Goldfish Hutong的,跟現在的中國年輕人講古,完全是雞同鴨講,哎,「文化傳承的斷裂」啊。其實,所謂的郵政拼音法,是由英國人控制大清國郵政而湊出來的辦 法,說的好聽,就是按照洋人的習慣,約定俗成。北京拼作Peking,南京Nanking,天津Tientsin,大體上是按北方官話來拼。蘇州拼作 Soochow,杭州Hangchow,福州Foochow,就有點亂了。廈門拼成Amoy,金門Quemoy,汕頭Swatow,就混進福建方言,完全 不顧漢語的統一規劃。至於廣州拼作Canton,只顯示郵政拼音法根本不在乎以訛傳訛,混淆了廣東與廣州也不做更正,或許可以算作西方「維護了歷史的延續 性」之一例吧。

周有光先生大半生從事漢語拼音方案的研究與制定,參考過各種拼音系統,體大思精,不曾因為忽略了甚麼歷史傳統,而造成文化傳承的斷 裂。漢語拼音不可能盡善盡美,原因不在於拼音系統的完備與否,而在於漢字本來就不是拼音文字,拼音只是為了方便初學或是西方語文的錄寫。進入二十一世紀, 中國文化的傳承的確出了大問題,禮崩樂壞,但卻不是漢語拼音方案造成的。西方人習慣的拼音方式,也與維護歷史文化的延續性沒有很大的關係。千萬不要顛倒主 從,妄說甚麼「文化斷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