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8月9日星期五

林行止:真愛無邊難成事




 一、如何落實二○一七年普選行政長官的研究、咨詢和籌劃,是不少港人大感迫切的「終身大事」,何以梁振英政府不當一回事,好整以暇,遲遲不肯啟動?是中央未「吹雞」他不敢輕舉妄動?是港澳辦需要忙完新一屆澳門行政長官的選舉,然後才有時間處理香港事務?是梁氏個人感覺咨詢費時失事,與其花長時間七嘴八舌地說長論短、虛耗時間,索性押後處置,待選舉期近才快刀斬亂麻一錘定音?還是為了「先派一千一百元」的扶貧工作而抽不出時間?

無論是什麼原因,梁政府因為動作遲緩,喪失了政改咨詢的先導性,種下被動、絕非有為、不知輕重的形象。行事誤失時機,使一班等得焦慮絕非魯莽無知的中產斯文人聯合起來,以「可能」和平「佔領中環」為手段,爭取及早落實真普選!

泛民人士比較常用的「真」普選,好比港人耳熟能詳而未必很多人明其究竟的「愛」國「愛」港,那其實是令人躊躇彷徨的「口號」(形容詞?)。「真」與「愛」都是不著邊際,必須賦予更多具體內涵和界說,才能消除因之而起的偏執與爭拗,成為有詮釋基礎、足供人們因應的共同准則。否則這幾個簡單的字(名詞),背景不同的人的理解南轅北轍,勃溪頻生、齟齬不絕,成為妨礙咨詢進行和達成商議的意識陷阱!

行政長官是特區之首,代表香港人﹔他也是中央認可管理香港的國家官員,從屬中央、負有聽命服從的責任,是理所當然的事。這種雙重身份與當年英國政府遣來的總督,區別不大。不過,英國的香港總督人選,可能來自不同政黨或不同部門的政府官員﹔而中國是一黨專政,加以黨國不分,愛國必然和愛黨混和。可是,為什麼不提愛黨國愛香港而強調愛國愛港?為什麼不索性定下共產黨員才有資格出線選舉的規定?

二、別說北京很難想象有個不愛國不愛港的人當行政長官,理性的香港選民亦絕對不會自找麻煩、自討苦吃,故意投票給一個執意與中央對抗的候選人!不過,要厘清分野的是,港人在政治信仰上不認同共產主義、不喜歡共產黨,並不等於不愛中國,更不等於不接受、不順從中國是由共產黨專政的政治現實。不少港共堅壁清野,把不同政見、不北望神州希旨承風、不靠攏中共想法的,便認為他們不符合愛國愛港的條件—那是多數港人不能接受的「愛黨愛港」,也是一國兩制千裡來龍在此愛國愛黨上結穴的精粹。

既要有愛國愛港的門坎,又要有普選精神,兩者兼顧的辦法,就是把不愛國不愛港的底線定得很低。比如說,在香港回歸後仍然公開高呼打倒中國共產黨的,不能「入閘」﹔比如說,參選人要預先聲明必將接受、遵守、尊重一旦當選的就職誓詞內容和承諾。如此這般,政見有異於港共的,便不致於受排擠,以至失去參選的權利,與普選的意義相抵觸。上面的舉例並不嚴謹亦不周延,只是循此思路設想,便不應在政見多元的社會,在參選資格上,先來一輪不合港情的篩選。一定要篩選,港人又怎會接受怎會服氣!

爭取「真」普選的一方,該有「真」是惹火的意識,有異於「真」的政改提議,難道就是「假」了?所以具體提出一些保障選舉不是受操縱、不是藏污納垢、不是事先已有圈定人選的「跑假馬」,如此這般具體而微的建議,總比真真假假的意氣用事更實際。

三、月前談論香港政事,指出「四面楚歌」的行政長官梁振英能否終任,主要取決於他是否拿得出妥善處理「佔領中環」的辦法,當時筆者認為,如果當局最後必須出動防暴警察(遑論駐港解放軍),即使只使用「最低武力」,在驅散和平集會人群時導致流血、無法阻止「敵我」群毆或大規模圍捕參與者,北京恐怕非著他下台不足以平息本地民憤及國際輿情。

非常明顯,「佔中」醞釀十多個月,「無風三尺浪」的傳媒,不論冷熱、無分地域,必然聚焦中環,意味此事無法平和收場的場景,瞬間傳遍寰宇。絕大部分認同民主普選的本地和國際記者及論者,對這次因政府無法落實普選承諾而以暴力鎮壓的行動,必會繪聲繪影、圖文並茂,全面報道、譴責當道,香港作為一個久享和諧安樂大都會的聲譽,肯定一落千丈。退一步看,假如在國際傳媒圍觀下,當局有所忌憚,「不敢」動武,結果數以千計「佔中者」聚集中環,夜以繼日,則會令金融中心癱瘓,商業活動無法順暢運行,而不必傳媒傳揚,跨國企業傳回總部的信息、與外國有聯系的本地公司向客戶報告此間實況,便足令香港國際金融中心地位失色!

上述種種,在北京當權者估計中,也許只會帶來「暫時挫折」,因為「六四風波」後經濟誘因很快令一度「義」憤填胸、誓言杯葛中國的西方企業尤其是金融機構重返中國,北京固然因此看穿看透資本家的偽善,進而認定他們不會因為鎮壓「佔中」而長期撤離香港﹔但一如筆者較早前的分析,「今時不同往日」,以現今西方見中國真正崛興,普遍感染了「紅眼症」,那股遏制中國的政治勢力,也許會藉此對本國企業「曉以大義」甚且通過帶有政治歧視色彩的法例,迫使它們退出香港市場。果如是,在前海尚未全面運作的此際,便大事不妙。

不過,最「不妙」的是,「佔領中環」一旦成事,意味手無寸鐵的群眾發揮了打擊政府威信及摧殘經濟活動的作用,難保對現實極度不滿(飽暖知榮辱,用現在的話是消費者權力的提升最後極可能演化為爭取政治自由的動力)的內地人民,不會有樣學樣,「香港人做得到的事為什麼我們做不到!?」,在網絡信息傳播瞬息千裡無遠弗屆無孔不入的現在,內地人民「照辦煮碗」,不足為奇。內地城鎮有人滿之患,尤其是當局全力推動「城鎮化」、鼓勵大量棄耕農民入城,只要他們當中有「一小撮」挺身而出、走上街頭,在大城小鎮的心臟地帶「和平靜坐」,社會秩序大亂,政府便無法正常運作﹔毋須國際傳媒親臨現場,人民會自動把此混亂場景拍下上網……。眾所周知,內地絕對聽黨指揮的公安、國安以至軍隊,掌握了把這類群眾活動徹底粉碎化於無形的「硬實力」﹔然而,再度動用武力流血清場,不僅會使統治層內部保守與開明派的深層矛盾白熱化公開化,在國際間更會招惹政府杯葛和傳媒「圍剿」式的抨擊。這又豈是正致力於國內「和諧化」及樹立國際聲譽的中國領導人所樂見?

及時定出普選咨詢時間表,並以公平心態慎重考慮、順應民間對雙普選的訴求,一切相關策略應以令爭取「真」普選的民意覺得他們的目的已達,「佔領中環」方有「胎死腹中」之可能。不過,不論「佔中」有什麼後果,對香港和中國均有不可估量的負面沖擊,有關各方對此不可掉以輕心!梁振英政府當前的首務該是如何使出渾身解數—也許應參詳立法會主席曾鈺成的「大和解方案」(曾氏說應與爭取真普選者「大和解」,是否意味他心中已有方案?)—令這場極具政治震撼性經濟破壞性的公民抗命活動無法成事。

雖說有「迎難而上」的決心,但已「支離破碎」的梁振英政府有此種能耐嗎?大家不妨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