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4年11月19日星期三

練乙錚: 攻有時 守有時



舉世注目的滬港通開黑,而且每下愈況,三天就差不多乾塘。梁特管治香港兩年,香港社會出現前所未有的困境,衰運卻遠未見底。今天這篇文章一開三,題目卻只反映最短的第三部分。

一、滬港通為何開黑?

被特府及大陸政壇極端派政治化了的滬港通本周啟動,頭一天就開黑;第二、三天更不 濟,竟導致了沽空成為贏得最大利潤的手段之一。南水北調的額度利用率,更從首日的100%急跌到前天的29%到昨天的20%;而北水南調則從17%減到 4%再減到2.4%。如此表現令一眾「愛國愛銀」的港陸投資者損手爛腳非常失望,有關的官員和黨國喉舌更十分尷尬,只得埋怨佔中壞了國家給港人送大禮的好 事,把投資者的胃口都倒了。《環時》更在開通首個交易日完結的第二天這樣挖苦說:「中央政府並無法把送上門的飯再餵到香港嘴裏」,並揶揄港人是「扶不起的 阿斗」。如今滬港通雙向都快要「乾塘」,這話就顯得滑稽了。要不要找某人來「幫港托市」好呢?

滬港通從構思的第一天開始,便是大陸從香港吸金的機器,並不是什麼中央送香港的大禮。光看這個就該明 白:南北向的每天投資額度(以人仔算)分別是南向105億、北向130億。若當局的如意算盤打得響、額度天天都用盡的話,則每天北向投資比南向多130 105 = 25億;按此以每年240個交易日粗略計算,則滬港通運作一年,大陸便可從香港吸入6000億元的金融資本,差不多等於9月、10月份大陸央行大手救經濟 的印鈔「放水量」(兩次共7700億元)。由此可見,滬港通的設計,本身就說明它是大陸的一件金融維穩工具,「惠港」只不過是副作用之一。

其實,中共這方面的政策早就三番四次講清楚了:「滬港通……是黨中央貫徹落實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決定和 《國務院關於進一步促進資本市場健康發展的若干意見》的重大改革舉措」【註1】。這個講法,佔中發生之後就幾乎從港陸當權派口中完全消失,代之而起的是 「惠港」說。後者,就如「『東江水』是大陸送給香港的大禮」一樣無稽(港人買東江水的價錢,是新加坡買馬來水價錢的200餘倍;連淨化成本的話,是台灣海 水化淡的差不多雙倍)。

滬港通開黑,有其原因。開通之際炒短線之不可為,曹Sir上周已經一再解釋了:滬港通高唱入雲七個月才 開通,滬指早已被陸資炒高,港股亦如是,現在才入市,無異跳進已經被別人燒得通紅的大油鑊,必死。其實,頭一天的北向130億的額度「爆棚」,主要是境外 機構資本的HA套利盤,新錢進場其實不多;那是因為同一隻大陸藍籌股在香港的價格比在大陸的高,即HA股價比 > 1,故兩地股市一開通,沽HA即可不改變投資組合而套利,但恒指卻會連帶受壓。

長期而言,滬港通能起到什麼作用很難說。中期的狀況是,大陸經濟轉型困難,國企問題尤其多,最近開放接 受民間注資,但大陸投資界不少認為那是國資找民資「陪葬」,故港資外資不會太過「動心」。反而是,無論是大陸公家的私家的還是境外過去投進的資金,現在都 轉勢改投境外;不過,這些「聰明錢」,連呆在香港也沒太大興趣,因為香港經濟已太過依賴大陸。至於大陸的不法錢要離境,有多種隱蔽途徑;灰水走暗渠,怎會 繞滬港通曝光呢?因此,中期無論是哪個方向的資金流動,滬港通也載搭不了多少。

從經濟學的供需均衡範式看,之前滬港兩地金融交易縱有體制及時空隔閡,但整體市場的陸股供需很可能已經 達到平衡,以致HA股的價差,只反映陸股在 滬港兩市之間的總量分配不平衡。於是,一旦滬港通開通了,投資者只須把股量的分配按HA價差逐步一面套利一面調整。這個調整一兩天就完成,之後兩個市的 買賣,就基本上各歸各的,滬港通除了幫助兩地同一機構發行的股票的價格趨同之外,平常沒有特殊作用。如是者,「乾塘」的現象就會持續;開局不旺,就更難算 到佔中頭上了。

如果像《環時》那樣非要把滬港通政治化不可,那麼,可以怎樣理解「乾塘」呢?很簡單:港人當然不喜吃嗟來之食,看來也不太願意無端把肥肉往黨國的嘴裏送。


二、極端意識形態治港的惡果陸續浮現

選擇一個領導人,不僅要看他的外表(眉頭眼額望之似不似人君)、內在(德與才),還 要看他與社會上各群體之間可能生出的關係。這好比布置一個客廳,考慮要不要擺放一件新飾物的時候,除了要看物件本身的外觀和質素,還要看能否與空間裏其他 現存物件共融。考慮錯了,到頭來或是要把飾物拿走,或是要把現存的其他物件大量置換,都會引致金錢和時間的損失。

如果領導人選錯了,中途撤換的政治震盪很大,不換的話,問題惡化;餘下的選項把社會上與之不共融的群 體置換,大體上是不可能的事。魯平要那些十分 不滿港事的市民走佬當移民,是意圖把與領導不共融的群體置換的一個例子,但顯然是不可能做到的。董伯當年與高層公務員群體合不攏,代之以「問責官員」(曾 氏年代又輔之以副局政助),雖然做得到,但好處沒多少,帶來的消極因素卻至今難除,以致有些當朝問責官員幾乎只有政權鐵票支持者的認可。

領導人是創造歷史的,但馬克思說過,這不等於你拿着一整塊全新的布任意剪裁;相反,不管好的壞的,「世 世代代遺留下來的東西,都像阿爾卑斯山那樣壓在人們的意識裏」【註2】。但是,毛澤東卻認為:「六億人口一窮二白……;像一張白紙,沒有負擔,好寫最新最 美的文字,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結果,他一意孤行搞文革,最後幾乎跟所有的群體都對立起來了。毛是超人,結果卻導致生靈塗炭,整個國家奄奄一息,文化更 像那塊土地一樣受盡污染荼毒。

梁特相貌英俊,國字面口高個子,說話溫吞淡定,衣着一絲不苟,過外表關一點問題也沒有。德和能的方面, 兩年來一直到今天,坊間包括一些當權派對他這兩方面的言說不絕,筆者不必在此重複。第三個方面,即他與社會上各群體之間一直以來的關係,才最值得留意。這 個方面,與外表無甚關係,德與才卻會有一定影響,其大小視乎另外一個最重要的因素:意識形態。任何一個領導人,如果把自己的與多數人不同的意識形態推到幾 乎每一重大政策的起點上面,就會出問題。我們看看以前的例子。

董伯的意識形態有兩個嚴重傾斜:一是向北京,一是向大財團。向北京某種程度的傾斜,任何港人都可以接 受,但以大石壓死蟹的辦法強行通過23條立法,大部分港人包括資本家便接受不了。港人也可以忍受大財團某種程度操控經濟,但當政府的一切重要政策也以大財 團的利益為依歸,錢權結合,小市民就忍受不了。董伯其他條件都不錯,錯的就是他把自己的、不是大部分市民能夠認同的意識形態過分地政策化了。

曾蔭權是另外一回事。曾的賣相不太差,能力也不錯。他當了三十年的公務員,沒有什麼特別的意識形態,有 的話,就是「聽話」。某種程度的聽阿爺話,絕大部分市民也是接受的,可惜他曾經許諾過的「政改玩鋪勁」沒有兌現,反而處處遷就北京,大家期望的2007 就過去了。港人特別是泛民失望之餘,他的性格和品德上的一些瑕疵就化得很大,到頭來得不到任何人同情,黯然離任。

梁特的意識形態是他的特點中的特點。比起董伯,他更愛國愛黨,那是不言而喻的;但他同時缺少了(亦不屑有)董伯那樣的國際觀點,致力的是把香港這個幾十年來以國際性馳名天下的城市北向強扭,政府官員工作的主調的是搞「內交」、港陸全方位融合;他心目中特府 的任務,不再是實現董、曾都曾經強調的「亞洲的世界城市」,而是只想香港成為大陸經濟金融的幫工、附庸。

他搞滬港通,主要目的與中央一致,就是幫助大陸搞金融國際化;在過程中讓香港青年「也得到好處」,顯然就是次要的。董伯強調「兩文三語」,實施的時 候卻客觀上偏重英語(因為當時有來自商界對畢業生英語水準下降的強烈不滿)。梁特上台以來,特別重視的是「普教中」,從幼童做起,違反母語教學原則也在所 不惜。如此等等。

這些作為,正好與本土意識裏日漸興起的「香港優先」相衝突。以一人的意識形態對抗民眾當中廣泛存在、日益濃厚的思潮,調動港陸黨國力量把數以百十萬 計的市民打成「西奴」、「餘孽」、「裏通外國」、「心理不平衡」,這對整個香港而言也是危險的。說到底,就是恨港人的頭腦不是一張白紙,不能讓他替黨在上 面寫上「最新最美的文字,畫最新最美的圖畫」,於是要通過港陸全面融合來實行「思想改造」;那就和搞文化大革命那一套差不了多少。意識形態治港,梁特超越 了前兩任特首,引致的反對,因而也空前強烈。

其實,港人無論派別,喜歡不喜歡北京,主要發自內心,就看你中共治國治得好不好。200609那幾年,大陸搞京奧、載人航太、經濟穩定,於是港人 認同中國、對大陸有信心的多;這在港大、中大等民調都顯示得十分清楚。不過其後大陸管治露出問題,腐敗加劇,思想卻加緊箝制,對內部反對聲音使出法西斯手 段、打港記、封互聯網,醜事層出不窮,港人失望,再度離心。這不是什麼「十七年還未真正回歸」的問題,而是港人覺得你不僅未把管治搞好,還愈來愈惡劣、愈 來愈腐敗了,卻要伸手過來管香港,在香港僭建大陸那一套政法體制。老者已矣,年輕人焉能不造反?

梁特上台兩年多,他的意識形態,得到了北京當時得令的極端管治手法配合,極速把香港帶到今天的艱難境地,惡果陸續浮現。往後還有兩年多,你道衰運已經見底?


三、佔中:收斂和發散

特府發功,利用法律資源、警力、民意,可能還加上一些「特異功能」,成功迫使佔領區收縮。面對這種不可抗力,社運只能求變。在目前的客觀條件底下, 原地升級已經不可能。狹義地說,運動之勢是收斂;客觀而言,轉攻為守此其時。筆者分析過,這個情況一定出現,運動者須欣然變陣,另作圖謀。

所謂「攻」,就是爭取公平開放的普選;所謂守,就是守護香港。「爭民主、護我城」,本來就是運動的一體兩面,運動者遊刃於其間,當機立斷,攻有時、守有時。

此時收斂、言退,有成果了嗎?有人說,「階段性成果」,是沒有的。這個說法對又不對。比如人做運動,身體健康了,意志堅強了,的確是成果,卻無法分階段。佔中亦然。何況,在漫長的社運途中,成果並不重要,運動就是一切。這是進步者的思維根本。

筆者估計,佔中的空間規模很快會收斂到若干個只具象徵意義的點上,而發散出去的力量「遍地開花」,乃是在社區之內、民眾中間,特別是在年輕人的群體裏。那裏有做不完的工作,收割不完的果實,社會進步的無限可能。

《信報》特約評論員

【註1】見大陸《證監會答覆關於滬港通的相關問題(全文)》裏第一問的答案http://kuaixun.stcn.com/2014/1118/11856329.shtml
【註2】馬克思1982年的著作《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Marx/1851-1852/index.htm正文第一節第二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