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4年11月18日星期二

莫哲暐: 大學之道,博文約禮 —— 一中大畢業生在畢業禮前夕之所思所想

友人在Whatsapp群組內討論畢業禮之事宜,方驚覺原來即將到中大舉行畢業禮。本人身在異鄉,無法出席,略有遺憾。同屆畢業同學不少已經投身社 會數月,自己則繼續做逃兵,躲在象牙塔中。回想過去三年大學生涯,再想想當今香港現狀,難免略有所思。謹藉此時刻,借題發揮一下。

大學之道今猶在?

崇基學院院訓為「止於至善」,聯合書院院訓則為「明德新民」,同是出自《大學》首句:「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親)民,在止於至善。」朱子注 曰:「大學者,大人之學也。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但為氣稟所拘,人慾所蔽,則有時而昏;然其本體之明, 則有未嘗息者。故學者當因其所發而遂明之,以復其初也。新者,革其舊之謂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當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舊染之污也。止者,必至於是而 不遷之意。至善,則事理當然之極也。言明明德、新民,皆當至於至善之地而不遷。蓋必其有以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慾之私也。此三者,大學之綱領也。」

先賢教導,要我們修己立人,革新社會,追求道德至善;當今香港,卻教我們要自私自利,隨波逐流,但求「社會穩定」。古之所謂善,是講道德上的真善, 儒家所謂仁義禮智,基督宗教所謂仁愛公義。但雨傘佔領運動開始後,不少老師、校長、牧師、神父、顯貴、社會賢達等,都告訴我們,廿一世紀香港的「大學之 道,在識時務」(健吾語)。孔子孟子已經落伍了,耶穌也不再合時,真正的道德標準,是《基本法》、「人大決定」,以及鄺、管二牧。佔領運動爭取的,是民主 普選、公義制度,以及自由自主。這均與「舊」大學之道所謂之「新民」及「善」一致。但賢達、家長、老師卻告訴我們,民主不緊要,自由太虛幻,還是「搵 錢」、穩定最實際。革新無必要,現狀很美好,何必戳破國王的新衣?耶穌推翻商販的攤檔後,謂:「經上記載:『我的殿宇,應稱為祈禱之所。』你們竟把它做成 了賊窩。」管牧師卻對祂說:「你站得太前了,令教會尷尬。或許你去做政協會更合適。」

修德講學乃虛妄?

逸夫書院的院訓是「修德講學」,出自《論語·述而》:「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注:「尹氏曰:德必修而後 成,學必講而後明,見善能徙,改過不吝,此四者日新之要也。苟未能之,聖人猶憂,況學者乎?」錢穆先生語譯:「品德不加意修養。學問不精勤講習。聽到義 的,不能遷而從之。知道了不善的,不能勇於改正。這是我的憂懼呀!」

孔夫子假若身在今日香港,肯定會憂懼至寢不安席、食不甘味。在今日的學府內,為人師表者所講的,是甚麼「學」?記得有次遊行,有位人士舉起牌,上寫 著「以為教仁義禮智,其實教資本主義」。此一標語,實在是我城教育之寫照。小學、中學裡,老師會教學生要有禮貌、守時、排好隊、幫助別人…… 但這都是旁枝末葉而已。教育的主幹,是激烈競爭、努力向上、成績就是一切。畢業後進好大學,再畢業後找份好工,那麼你就是傑出校友,光宗耀祖,是典型的香 港故事。孔子以品德評人,香港卻以薪金量人。再每天看看新聞,「聽到義的,不能遷而從之;知道了不善的,不能勇於改正」者,真的多如海邊沙粒。全世界都看 到是「拳打腳踢」,卻說要做人家「心入面條蟲」方可以證明;明明把和平示威者打至頭破血流,卻說是最低武力;《權力及特權法》乃用以調查政府,卻要反過來 用以調查人民;曾經跟美國大學者研究民主理論,卻偏偏用盡方法阻止香港民主化;自己的眼睛被蒙蔽了,卻說是大學及新聞界變得陌生了,「憤」而辭職。見此種 種,豈有不嘆息之理?

誠明可是太天真?

新亞書院校訓,乃「誠明」,出自《中庸》:「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 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錢穆先生解釋校訓,謂「所謂明,是要你明白人情,明白事理。總沒有對人情事理不明白,而其人可以 負大責任,成大事業的…… 所謂誠,只是不虛偽、不欺詐,誠誠實實,照你所明白的直直落落做去…… 但社會上卻永遠有些人,而且是大多數人,對事理人情不明白,對說話做事不誠實,這為了什麼呢?簡單一句話,因他有了自私自利之心,事想從私處找便宜,於是 對人情事理,遂陷於不明白,對說話做事,遂陷於不誠實。」

讀過錢先生有關某些人不誠實、自私自利之論述,相信所有香港人都必然會想起一個人:梁振英。梁無誠,自不明,為保權位,可以謊話連篇,甚至出動防暴 隊鎮壓平民。諸位高官為保利祿,也可以繼續當官當下去,對梁之惡行視若無睹。更令人不勝唏噓者,不是官員撒謊可以毫不羞恥地繼續做下去,而是某些人民竟然 也不覺其有問題。虛偽欺詐,似是當今香港之「王道」。

現實與理想,理想與現實

各位中大朋友,原來四所舊書院的院訓及校訓,全都只是空中樓閣、鏡花水月,甚或只是古代遺物,早應丟進未圓湖餵魚。世界就是如此,何苦還要追隨孔子 這個老匹夫,還有耶穌那個神怪木匠?倒不如順應大潮,回到現實,開開心心過一世?佔領了這麼多天,大家都知道佔領者的理想了,但現實歸現實,無謂浪費青春 打無謂的仗!
的確,的確,世界似乎告訴我們要死心,告訴我們理想終究只是理想,仁義道德也只是虛妄。但我們之所以如此看世界,是因為我們只看到世界的某一面,只看到現實的某一部分。我們常覺得,理想是光明的,現實是黑暗的。但現實其實也有光明的一面,只是我們忽略了。

以雨傘佔領運動(或稱「革命」)為例。曾幾何時,能成功佔領要道,都只是個理想。試問參與過「佔領中環」商討日的朋友,當時真心覺得佔領可以成功 者,又有幾人?到了後期,「佔領中環」都預計只能佔領兩、三日,然後警方就會成功清場,繼而希望會出現一波又一波的抗命運動。老實說,本人估計在九月中 時,準備佔領的朋友,大多是悲觀的,都認為香港人是「現實」的,不會願意長期抗爭。但最後,突發佔領金鐘卻令全世界都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成功佔領成為了 現實。現在香港進入了第二個困局,就是不知道如何「收科」。但這不代表我們就要向所謂的現實低頭,因為歷史告訴我們,現實可以出乎意料之外。假設今次佔領 運動真的無功而還,難道我們香港人就永遠退場嗎?難道就不會有另一波佔領嗎?所謂現實,帶給我們限制,使我們謹慎,不至狂妄自大。但歷史建成的現實,也帶 給我們希望。記得進大學前的面試中,本人說相信香港總會有民主的,因為現實上有很多民主化的成功例子。那時教授測試謂:「但也有很多民主化失敗的例子。」 本人無言而對。到了三年級,這位教授在教「民主化」的最後一課時,說他相信世界是走向開放的,民主終會變成「普世價值」。以往無人相信婦女、黑人也可以爭 取到平權,但歷史告訴我們確實如此。

我們確實身處在現實中,但請不要忘記,這個現實本身也是由不少前人的理想建構而成的。

要向壞的一方看,我們總可以找到更壞的,但同時我們也要懂得望向光明一面。很多人說民主自由不緊要嗎?但同樣有不少人說民主自由很重要,包括你自 己。聖公會管牧師說基督徒站得太前會令教會尷尬嗎?但南非的聖公會前大主教屠圖卻選擇走在最前,推倒種族隔離。袁志偉為奉承北京而自我閹割嗎?但仍有不少 前線記者前仆後繼為報導真相。學校不少老師教大家「搵錢」至上嗎?但同樣有政治哲學的教授教大家要做個平等自由人、有老師教大家要做個知識份子,以知識對 香港有所貢獻,這不都是「修德講學」嗎?高官權貴與民為敵、虛偽欺詐嗎?但同樣有人誠心誠意,為香港民主努力。且看學聯的同學。縱使大家未盡同意其策略、 路線,但起碼到目前為止,他們確是盡心盡力,真的「千斤擔子兩肩挑,趁青春,結對向前行」。還有至今仍在路上駐守的朋友,不是犧牲了自己的時間、體力去為 自由而戰嗎?這不也是現實嗎?本人絕非樂觀主義者,也相信政治可以非常醜惡。但假若真要「接受現實」,就應該承認現實有醜惡黑暗的一面,也有光明精彩的一 面。

博文約禮

中大的校訓,乃博文約禮,出自《論語・雍也》:「子曰: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錢穆先生語譯:「君子在一切的人文上博學,又能 歸納到一己當前的實踐上,該可於大道沒有背離了!」這是中大的理想。我們中大畢業的,理應朝此目的進發,博覽群書、閱讀世界,並把所學所得,融合於己內, 好能成君子。儒家注重人文道德,但我等也不能忽略科學知識,兩者結合,方能通達明理,立身處世。讀書不是應該在大學時就好好讀嗎?現在都畢業了,還讀甚 麼?確實,大學生涯真是最能夠讀書的時光,錯過了,實在機會再難逢。然而只要有心做君子,總能抽時間讀書明理,並且在平日生活中得到經驗閱歷。本人讀了三 年政治,讀過的readings都不算少,但說來慚愧,大都交還給老師了。唯一能稍為記住的,乃德國社會學宗師韋伯(Max Weber)的話:「真正使人動容的,乃一成熟的人,真誠而全心願意為自己行動之後果負責任,並按照責任倫理行事,然後達致某一情況而宣示:„Hier stehe ich, ich kann nicht anders”(我立身於此,別無旁顧)」。亦即孟子所謂:「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畢業禮在即,某些畢業同學應正在思量如何在典禮中表達對佔領的支持。浸大校長陳新滋對同學帶雨傘上台之舉措極為不滿,表示畢業禮堂神聖不可侵犯,並 指出拒絕頒發證書予那些同學乃是尊重大學。所謂畢業禮,是為畢業同學而設的,不是為學校而設的。畢業禮乃慶祝畢業同學完成學業,繼續走其人生路。同學選擇 在畢業慶典中表達自己的信念,又無阻典禮進行,有何不妥?畢業禮不是宗教儀式,加入插曲也不為過。望望外國例子,有些大學畢業禮也變成表達政治理念的場 合。我等華人很注重禮,但卻忘記了孔夫子說:「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舉傘就是表達了對香港的愛,何來不尊重之意?假若陳校長讀過該段 《論語》的話,就知道應當如何做君子。所以說要「博文約禮」,就是如此。

最後,身為新亞人(雖然新亞某些職員應該對本人很不滿),難免都要引用新亞校歌作結:「艱險我奮進,困乏我多情」。與各位應屆畢業同學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