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這段日子,看著最令人心寒的,不是警察無情的警棍,不是高官們侃侃然對著大眾說謊,都不是那些建制派議員賣港求榮的嘴臉,而是很多很多來自社會
大眾對學生們的謾罵。那些謾罵的兇狠程度,絕不比罵狼英遜色。讀著給學生們的網上留言,實在難過,看見警察痛打示威者,也可以忍著淚水暗暗咒罵惡警,把矛 頭更清晰地對準歹毒政權洩憤,但那些在網上給雙學的留言,很多次,越看只越覺血肉模糊,看不下去,實在看不下去。心裡百般不解,這班學生究竟欠了香港人甚麼?
曾經一度一廂情願地相信攻擊學生和佔領者的都是收了錢的藍絲,因為不願意都沒可能相信,真的會有同在獅子山下成長的香港人,忍心傷害有理想又願意為
香港付出的年青人,但原來一直都只是我的良好願望。早前看見學生們落到社區宣傳民主理念,看見人群中對他們的指罵聲,有的可能真的是收了錢,但有很多看來 並不是。看見那殺氣騰騰的中年婦人指著岑敖暉瘋狂責罵,警察抱著她她還似想衝上前把學生都殺了的樣子;看見師奶們指著罵著學民的學生:「過街老鼠」,之鋒
被人惡意推倒,人叢中竟有人說「抵死﹗」「這裡不歡迎你﹗」孟子說孺子入井,任何人都會動惻隱之心,究竟這班年青人為大家爭取民主——生而為人最基本的權 利和尊嚴,在哪一點上冒犯了大家?以致人們對學生的憎恨可達至違反基本人性的程度?學生們,你們不欠香港人甚麼,你們還在替這班人爭取民主,爭取基本尊
嚴?你們錯只是錯在是太美麗太善良的青年。
以前讀魯迅的《藥》總覺寫得過於荒誕誇張:革命志士的犧牲怎可能淪為茶館中平民百姓茶餘飯後的笑談佐料,人們怎可能這樣輕鬆愉快的談著為大眾犠牲者
被處死的情景,而其中更有慷慨激昂者直斥革命者抵死,痛罵他竟不知羞恥的在獄中仍向獄卒灌輸革命理念。但如今讀來,竟字字熟悉。一百年前魯迅寫的竟活生生 發生在我們的生活裡,看著街上的指罵、網上的留言:「去坐監啦!」「你阿爸阿媽生錯你呀!」只令魯迅的文字活靈活現得可滴出鮮血。為學生被圍被罵難過,但
更難過的是發現原來中國人這一百年以來,從來沒有進步過。
代代傳承,這淺薄歹毒的劣根竟深植在我們的土壤裡——即使如我們這片聲稱受西方文明管治逾百年的土地,即使是一個我們一直引以為傲以為是最富國際視 野的亞洲城市。《藥》中百姓痛恨嘲笑為國為民犧牲的夏瑜,是因為看見不見自己同樣身處險地,看不見長遠救國並且自救的方法是要徹底的政制改革,他們嘲罵夏 瑜一如大家今天對阻街「廢青」的指責,而小說中人們對可治病可解華小栓病危之困那血饅頭的迷思,亦一如今天很多香港人仍然膚淺短視地對「經濟增長」「安定 繁榮」所有的眷戀。
黃之鋒被補被虐打,網上幸災樂禍歹毒的留言令人心寒,留言裡恨意之重,實在令人不解,有必要這樣咒詛一個為大家爭取民主的青年人嗎?還是大家知道這
個少年人為著團結社會力量,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出言回罵呢?對著一個無理被警方暴力拘捕的少年,我們看不見孟子所說人之所以為人必有的惻隱之心,已是荒誕之 極,更何況大家攻擊的對象竟是一個為你與我謀求權益的抗命者?不是要掌聲,但至少不作出傷害,這是過份的要求嗎?香港人,你們被中國人那自私自利輕薄無知
的根牽著了,牽得根深蒂固,動彈不得。魯迅說他決定棄醫從文,是因為他看見紀錄片裡,一個將要被日本人斬首的中國人,竟被圍觀的中國人恥笑,在那些嘲弄的 眼神裡他看見中國人靈魂深處的悲哀,他發現中國人的心比身體病患更重,更需要醫治。以前讀魯迅描述這斬首畫面總覺陌生而荒謬,但看著網上給之鋒的留言,這
殘酷又血淋淋的影像竟重疊了。原來人性真可醜惡如斯。而魯迅一百年前開始的耕耘竟可悲地無絲毫寸進。
以前不喜歡讀魯迅,總覺他的作品無故地深沉,總疑他為警世把這世界描述得太過混亂醜惡,把中國人貶得太不堪入目,也覺他的諷刺鞭韃過於尖銳深刻。以
前這樣想,是因為以前還年少,少年人的世界總黑白分明,以為這世界忠是忠歹是歹,看得電視劇集多了,以為為民請命者理所當然受黎民百姓愛戴,故事橋段可以 很簡單,站在百姓一方的革命者與政權處於清晰的二元對立狀態,只要把當政者拉下來,故事便可大團圓結局。誰知世道並不如此,真實的都刻劃在魯迅那複雜又多
層次的世界裡,政權可怕,但冷漠歹毒的人心、民族性更可怕。
一場雨傘運動仿如一個放大鏡,讓我們把身邊的人、身處的環境都照得輪廓分明。無疑,我們在這段日子發現了很多美麗的香港人,只是,我們確要認清一個
事實,這些美麗的人們是我們社會裡碩果僅存的一群,而我們社會的真相是——即使沉重也要面對的是——民智未開,人們對身處險境的認知以及道德感召這回事, 一如當年晚清時在華老栓茶館裡吃著茶咬著花生恥笑革命志士的無知淺薄的人民。
黃之鋒與兩位女同學昨宣佈絕食,希望政府可重啟對話大門,一如所料,網上留言縱有支持者,但其它如甚麼搶光環博同情之抨擊亦紛至沓來。這班年青人其
實不欠我們甚麼,但我相信世道也必然如此——一代總有一代的革命志士,一代總有一代有胸襟有承擔的仁者最後能成就大事——歷史是這樣讓我們走過來,只是我
相信,少點責罵多點關愛,我們的社會可走得更快一點更遠一點。而我,只盼望我,從未讀懂魯迅。
註:〈藥〉是魯迅寫於一九一九年五四事件爆發前夕的小說。故事內容是說華老栓——一個茶館老闆——為醫治患重病 的兒子小栓,因聽信人血饅頭能治病,買得由剛處死犯人身上之血做成的血饅頭。處死的犯人是革命志士夏瑜,茶館百姓言談間可知他與同黨們的理念不得人心,而
夏瑜本身也是被怕被連累的親人所告發。故事末交代小栓最終也不治而死,而兩位青年的母親巧遇在兒子的墳頭上,意境淒涼,寄予作者對民族與國情的悲哀和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