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害交關的生命意義】
第九篇《子罕》,可以說是第五篇《公冶長》、第六篇《雍也》兩篇內容的引伸。多半是講孔子的思想,與學問教育的觀點,以及一般歷史思想觀念的闡揚。第一句話是:
《子罕言利、與命、與仁。》
這一句話,我們要特別注意。由這一篇的記載,就知道孔子平常很少講「利」。所謂「利」,現代的觀念每每就只對錢財而言,而在這裡的內容,同時也具有「利害關係」的意思,我們聽了這句話好像有點不大服氣,因為我們平常也似乎不大談利害的關係。其實不然,仔細研究起來,尤其研究歷史,幾乎沒有一個人不是隨時隨地,打利害關係的主意。
尤其春秋戰國期間,人與人之間的來往,國與國之外交,隨時隨地都在利害的觀點上。我們知道中國的法家,荀子、韓非子,尤其韓非子有一篇《說難》,就談到說話之難。在春秋戰國時候還沒有考試,人要取得功名富貴、事業地位,多半要靠遊說。所謂遊說之士,並不是亂吹就行,必須要學問淵博,同時具備豐富的現代知識。去見各國的領導人,拿出個人的特別見解,指出當時的利害關係,所謂動之以利害,取得人主的信任,就可榮獲功名地位。所以這句話中「利」字的涵義,我們先要瞭解。對人「說之以利害」,幾乎沒有人不動心的,人生能做到對一切名利無動於衷,就是真正最高的學問。
由這一篇書看,孔子講不講利害?「罕言利」,並不是絕對不講,而是很少講。如果我們想像到一個聖人,絕對不講利害關係,那也是過分地「高推聖境」,是絕不可能的事。
其次,孔子講不講命?後世以算命看相的「命」為命,但是這裡的命是廣義的,包涵生命來源的意義而言。世界上所有的宗教,都在說生命的來源,尤其說生命是神所創造的,幾乎每個宗教都有類似的說法。但由宗教發展到哲學、科學,一直到現在,究竟生命的來源怎樣?還沒有搞清楚。從這一點,可見人類文化,不論東方、西方,都還幼稚可笑,對人類本身的問題都還沒有解決。宗教家解決不了而演變成哲學,哲學家解決不了而發展成科學,科學家分門別類去追究,向太空、向物理、向醫學追究,都想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但是中國人不大追究生命來源這個問題,尤其孔子思想,在下論中就提到「未知生,焉知死?」不要問,所以對於「命」,孔子很少講。因此,學校裡念哲學的人、教哲學的人,並非真通哲學,只能說是替哲學家傳播哲學知識。真正哲學家,都不是學哲學出身的。曾有一個在日本學醫的學生說,學了醫以後,感到痛苦,反而對人生問題、社會問題發生許多懷疑,所以需要學哲學,否則腦子要崩潰。他這個意見很對,但叢書本上學哲學很糟糕,結果只成為一個哲學書獃子,而不是哲學家。真正的哲學家大多不是學哲學出身的,像現在流行的存在主義,也是一個醫生搞出來的。很多人懂得哲學而不是哲學家,譬如鄉下沒有讀過書的人,往往就是大哲學家。去問一位鄉下老太太,這樣大熱天為什麼還工作得那樣辛苦?她說:「命不好啊!」這是大哲學家,她辛苦了還是心安理得,沒有煩惱痛苦。真有哲學知識的人,沒有她痛快。
所以有許多學哲學的,最後學瘋了,究竟人生為了什麼?越搞越不清楚,後來覺得人生沒有道理,為了解決自己,弄到只好自殺,這就是不懂命。孔子在教育方面,知道哲學上生命來源的道理,很難講得清楚,所以很少講。
第三,孔子很少說「仁」,這是一個大問題了。我們講中國文化,動輒講孔子,而且動輒講孔子思想中心的仁道。現在我們根據《論語》,至少它的內容是孔子學生們直接的記載,這不能不承認的。而這裡說孔子很少說「仁」是什麼。我們都知道孔子思想的中心是仁,但這裡又說孔子很少講仁;再說《論語》第四篇就是《里仁》,全篇都是有關仁的記載,這不是矛盾嗎?所以我們講《里仁》篇的時候,有一個重點,那裡所講的只是仁的作用、仁的性質,對於「仁」本身究竟是什麼,《里仁》篇中並沒有下定義。
所以這裡說孔子很少講「利」,很少講「命」,很少講「仁」。這三種中心問題都很難講。現在講到這裡,我們暫時保留,因為下論講到時,大家可以從《論語》全書中,自己找出答案。
【歷史文化先驅】
下面繼續敘述孔子。
《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子聞之,謂門弟子曰:吾何執?執御乎?執射乎?吾執御矣!》
達巷是一個地名。黨人的黨不是現代觀念的黨,古代所謂黨,就是地方社會的觀念。在達巷這地方有人說,偉大的孔子,有這樣淵博的學問,他什麼都懂,而不是僅僅某一樣的專家。這裡「無所成名」的成名是指專學之名,就是不固定為某一項學問的名家。在古代的書上常有「名家」這個名詞,如對三民主義的教授,可稱為「某某先生是擅講黨義名家」。他自成為一家了,就是他的成名表達了他的專長。
在這裡所說「博學而無所成名」,就是說孔子樣樣懂,不止是那一種學問的專家。孔子聽到了人家的這種評論,就很風趣地對他的弟子們說,這叫我抓住哪一點?作哪一種專家好呢?我去當騎馬駕車的專家好?還是當軍事射箭的專家好?我還是學駕駛吧!從字面上看,這段文章,就這樣解釋完了。
所以這些書,我們小時候讀起來,一點味道都沒有,頭大得很。這有什麼意思呢?老師還要我們背誦,一邊背誦一邊在搖頭晃腦,就是表示抗議。老師要我們背誦只好背誦,不過就是靠這個辦法,背誦以後經過幾十年時間,如今一張口就念出來了。後來仔細想一想,大有道理,他這個「執御」的駕駛人,意思是要領導文化,作一個歷史時代的先驅者。所以弟子們把他這句話記下來,是有深意的,並不是對不要緊的話都死記不忘。
【禮的變態】
下面是講孔子的思想:
《子曰: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拜下,禮也。今拜乎上,泰也。雖違眾,吾從下。》
這是孔子的思想,他看到當時的時代感到悲哀。上古時候,長輩死了,喪帽是麻做的,很考究。孔子說這雖然是古禮,但現在的人,越來越簡化了,用純麻披孝就夠了,比較節儉。孔子對喪禮也取節喪的意義,他也同意節儉、簡化。中國本是禮義之邦,古代與人相見,跪下來拜,孔子說這是禮貌,「拜下,禮也。」但現在的人,沒有行禮的誠懇,「拜乎上」,拱拱手就算了,很討厭跪拜行禮的事,只求自己舒服一點而偷懶,就是不誠懇。對於這一點,孔子認為敬禮的精神,須要絕對的誠懇,這是不能改變的。所以即使是違背了時代,違背了大多數人的做法,但還是要保持我們古禮為上,因為它內涵傳統文化的精神,並非徒重外表而已。
孔子當時所處時代的情勢,可以說和我們今日所處的環境是相同的。人與人之間的禮貌,都流於形式,只重外表不重精神。甚至外表的形態上也成問題,譬如現在的敬禮,變成純粹的招呼,就是打個招呼而已。不但內心沒有誠意,連外面的形態姿勢都是花樣百出,像希特勒式的舉一舉手、傲慢式翹翹下巴,歐美式的哈琡嗨,統統出籠,洋洋大觀。這個時代問題,你我都有責任,尤其是家庭教育,更不可忽略。
《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這句話很容易解釋,很容易懂。可是這不止是文字的問題,要在這一生中行為修養上做到,實在很難。這裡說孔子對於這四點,是絕對做到了。
第一是「毋意」,(這個「毋」與有無的「無」字通用,不過在《論語》上以及古書的否定詞,多半用這個「毋」。)這是說孔子作人處世,沒有自己主觀的意見,本來想這樣做,假使旁人有更好的意見,他就接受了,並不堅持自己原來的意見。
第二「毋必」,他並不要求一件事必然要做到怎樣的結果。這一點也是人生哲學的修養,天下事沒有一個「必然」的,所謂我希望要做到怎樣怎樣,而事實往往未必。假使講文學與哲學合流的境界,中國人有兩句名言說:「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人生的事情,十件事常常有八九件都是不如意。而碰到不如意的事情,還無法向人訴苦,對父母、兄弟姐妹、妻子、兒女都無法講,這都是人生體驗來的。又有兩句說:「十有九輸天下事,百無一可意中人。」這也代表個人,十件事九件都失意,一百個人當中,還找不到一個是真正的知己。這就說明了孔子深通人生的道理,事實上「毋必」,說想必然要做到怎樣,世界上幾乎沒有這種事,所以中國文化的第一部書──《易經》,提出了八卦,闡發變易的道理。天下事隨時隨地,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在變,宇宙物理在變、萬物在變、人也在變;自己的思想在變、感情在變、身心都在變,沒有不變的事物。我們想求一個不變、固定的,不可能。孔子深通這個道理,所以他「毋必」,就是能適變、能應變。
第三是「毋固」,不固執自己的成見。
「毋我」,專替人著想,專為事著想。這就是孔子學問修養的偉大處。
這裡發揮起來,便要與別家的思想作一比較。如一般人認為高深莫測,甚至有恐懼感的佛家思想中有名的《金剛經》。(所謂「經」,也便是「四書五經」的「經」的意思。)這部書中也有四個類似上面所說的觀念,所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在佛學中所謂「相」,就是形象或現象。我們人與人之間相處,往往感覺到很痛苦、煩惱,總是被現象困住了。
人生在世界上一定有我,無法做到「無我」。有我就有你,有他。有你、我、他,就有煩惱。結果忘記了你也是人,我也是人,大家都是一樣的。「大家一樣」就是佛學所說的「平等相」。而孔子的四絕觀念,也就是平等相。
關於這一點,我曾在一次某大學社團舉辦的哲學討論會中,講過一個「我與無我」的專題。我們常在哲學上看到作人做事要做到無我的境界。可能嗎?先就事實來說,不可能。譬如有人說:「我告訴你,我絕對客觀。」這句話對不對?不對。這已經非常主觀,因為「我很客觀了。」這就是「我」的主觀。哪裡是客觀?等於說「中」,天下有沒有一個「中」?因為「中」是對兩邊而言,才構成了「中」這個觀念。其實對比出的這個「中」,對另一點來說又是偏了,沒有絕對的中。又用方位來說,你站在一個房間,說自己是在中,前後左右是東南西北,可是站在北方看你是站在南方,在南方看你是站在北方,沒有中間的。所以說絕對「無我」,在觀念上有這個名稱,真要做到無我,幾乎沒有這樣的人。但不是絕對沒有,一旦真的做到無我的話,就會非常快樂。
我們所有的痛苦,都因為自己「有我」而來的。如果我們手裡拿了一件東西,別人需要時,一定捨不得給人,因為別人需要它時,也正是自己需要它的時候。假如能在這個時候,放棄了而給別人,就是最快樂的境界。有一位學佛的朋友來問,什麼叫「菩薩」?我說這是印度梵文的名稱「菩提薩埵」,音譯成中文,簡稱「菩薩」,所含的意義就是「覺悟有情」。自己對於人生哲理覺悟了,可是對於這世界,對於一切的事物非常多情,而盡量施以助力。所以中國人說「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這就是菩薩的境界,等於中國人說的聖賢,名稱不同,發音不同而已。他們又問學佛的人是否都成菩薩?我說沒有,至少我沒有看到過菩薩。
不過我朋友曾經看到一個人,可以說得上是菩薩。那是二十年前,有一艘駛往澎湖的船,途中遇難了。船上有一個認識的人,他本有肺病,因事乘了這船到澎湖去。在海難來時,有船員看見他有病,丟了一個救生圈給他,要他先離船逃生。他接到救生圈後,仍然很從容,並沒有立即套上。後來看見一個婦人抱了一個孩子逃上甲板,他就把那個救生圈轉送給了這對母子。他說他是有肺病的人,早死晚死一樣的。原來丟救生圈的船員,忙了一陣子回來,見他還逗留在船上,救生圈也沒有了,問他怎麼還不逃命?救生圈哪裡去了?他只笑笑,(這種狀況下,他還能安詳地微笑,可見是什麼樣的胸襟了。)也不講話。這位船員東找西找,又找了一個救生圈給他,他又送給了另外一個人逃生。結果船沉了,他也沉了,非常從容。這是「無我」。他這樣做不是被強迫的,完全是自動的,這就叫做「無我」、愛人。
我們心裡覺得這件事情很悲慘,但在他的心境卻很安然。他不是自殺,他覺得別人更值得同情、憐憫。但在事實上,平常一般作人做事,沒有辦法真無我。每個人同樣畫畫,畫出來各有不同。你寫文章如在文章裡「無我」,就沒有你的意境了,就不要寫了。同樣一件事情做起來就有「我」的精神。要將全副的我,擺到無我的境界裡,才可以達到真的「無我相」。
孔子的這四點,大概用佛家的這觀念來相互襯托一下。實際上這四點是全部孔門學問的中堅,所以孔子教我們學問修養,就要傚法他做到這四點,「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接下來以一個事實,來講孔子為什麼做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道理:
《子畏於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這是孔子一生中遭遇幾件大事之一。匡是一個地名,在宋國。當時有一個壞人叫陽虎,據說陽虎貌如孔子,他的相貌長得和孔子一樣,宋人都要殺掉他。孔子帶了一大堆學生,經過那裡,大家以為他就是陽虎,把他包圍起來,要殺他。這是有名的「子畏於匡」事件。
古代的文字簡單,只用一個「畏」字。實際上這個字代表很嚴重、很可怕、很危險的一件事故。當然孔子的學生們感到很嚴重,也可以說嚇死了。可是孔子說,沒有事,你們放心好了。他非常相信命,不過這個命不是普通算命的命。他說自文王死後,五百年來,中國文化衰落到現在,難道中國文化的命運真要斷了?不要流傳嗎?如果上天有意一定要把我們中國文化的根基斷絕,那麼就應該是我一輩子都不會接觸到文化,可是事實上我要擔負起這個責任來。
假如說上天並無意斷絕中國文化的根本,而要讓他流傳下去,那麼今日就還要留著一點。如是這樣,老實說,我今天對於中國文化,是全心全力貢獻在這件事上;也只有我對於中國文化,能夠接受、能夠發揮。像這樣,那麼你們放心,我死不了,匡人也不會把我殺死。
我們看到孔子在一個這樣危險的情況下,他始終不以宗教精神,來個禱告,求神保佑。再說,這個時候,他如果談軍事精神,把學生馬上一組織,變成戰鬥的力量,也很容易。但是他不來這一套,所以他始終是「子罕言利、與命、與仁。」他始終建立一個人文之道,處一切人、事,要自己增加自信。
這一段說明他作人處世,處困難當中的精神。他這一次困難,如果不是身歷其境的人,不容易體會。等於現在和年輕人講抗戰時期的情形,講死了他們也體會不出那種味道。沒有跑過警報,沒有躲過炸彈,沒有逃過難,那種味道年輕人始終不知道的。
孔子當時的處境是萬分危險,但他始終不動聲色,不在乎。他反而慰勉學生,放心!死不了的。中國文化的責任落在我們的肩膀上,上天有意斷絕中國文化,那是我們該死。假使上天無意斷絕中國文化,那我們不會死的。這是孔子處患難中的精神。
【良冶之門多鈍鐵】
《大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子聞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大」讀「太」,大宰是春秋時代的職官名稱。有位大宰問子貢說,孔夫子這位老師,真是聖人,他為什麼這樣淵博,樣樣都會?子貢當然捧自己的老師,他說,那當然!天生的聖人,(等於現代說「他是當聖人的天才」。)而且學問又淵博。
後來有人把他們的這段談話報告孔子,孔子聽了這個話就說,你們以為大宰真的了解我嗎?不然,因為我是孤兒出身,從小從艱難困苦中站起來的,貧賤中什麼事情都做過,人世間一切人情世故都通達了,所以對於人世間乃至下等的事都懂。君子對自己要求很高,始終怕自己人生經驗不充足,誰夠得上稱學問淵博呢?這種都是恭維的話,不能聽信的,天下的知識是求不完的。《莊子》也有一段話說:「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生命是有限的,知識是無限的。以有限的生命去求無限的知識,太危險了。這個道理是很對,但對年輕的學生,這下半截話,我們就打住不講了。否則,他們正好引《莊子》這句話為不讀書的理由。
孔子這裡講的「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這一點要特別注意,由此我們回過來看東西兩方面的文化,人類的歷史中凡是成大功、立大業、做大事的人,都是從艱苦中站起來的。而自艱苦中站出來的人,才懂得世故人情。所以對一個人的成就來說,有時候年輕多吃一點苦頭,多受一點屈折艱難,是件好事。
我經常感覺這二十多年在台灣長大的這些青年們,大學畢業了,乃至研究所也畢業了,這二十多年中,從幼稚園一直到研究所,連一步路都不要走。在這麼好的環境中長大,學位是拿到了,但因為太幸福了,人就完蛋了,除了能念些書,又能夠做些什麼呢?人情世故不懂。真正要成大功、立大業、做大事的人,一定要有豐富的人生經驗。老實說,我們這老一代,比他們都行。為什麼?我們所經歷過這一時代的大亂,今日的年輕人看都沒有看到過。逃難、餓飯、國破家亡的痛苦,更沒有經歷過;也許說在電影上看過,但那是坐在冷氣裡的沙發上看的。學問是要體驗來的。所以孔子的這句話,要特別注意。
【古之學者為己】
《牢曰:子云:吾不試,故藝。》
牢是孔子的學生琴子開。他說,孔子說「吾不試,故藝。」這句話很妙了,如以現代觀念來說笑話,孔子沒有參加聯考──考試,所以學問淵博了。好像反過來說,一參加考試,就完了。有沒有這個道理?當然沒有。也有人解釋說,孔子是說,因為我不輕於嘗試,所以就多才多藝了。這是怎麼說法呢?他們說,在大庭廣眾之中,或在宴會裡就看得到,凡是喜歡說話的人,總容易被人家看穿;而坐在那裡,一問三不知,不表示意見的人,誰也不知他的學問多高深,實際上也許一點學問都沒有。
這個道理,宋太祖趙匡胤曾經運用過。當時江南還沒有平定下來,江南來的使臣是文學家,有名的才子,南唐的徐鉉,奉命出使到宋朝來。趙匡胤就考慮,在宋朝有哪一個大臣的學問可以壓倒徐鉉?經過一番討論,決定不下來,結果宋太祖在自己衛隊中,選了一個相貌堂堂的衛士,穿了外交禮服,去對付徐鉉。徐鉉到了宋朝,一一表演,上自天文,下至地理、哲學、科學、文學都搬出來。而這位冒充外交官的衛士,唯唯是應,什麼都不談。三天以後,徐鉉就認為宋朝的確有人才,以這位負責接待的先生來說,深藏不露,不知道有多大的學問。所以「吾不試,故藝。」也可以從這第二個笑話去理解。
還有第三個笑話,是拿童二樹的不考試來解釋。童二樹這個人,我似乎提過,是清代的畫家,梅花畫得很好,也是有名的理學家、學問家,但沒有參加過考試而沒有功名。古代考試都很麻煩,為了防止「夾帶」要搜身。童二樹在進考場時,門口的警衛要搜查他。他說國家開科取士,目的是要甄選天下的人才,現在我來應試,卻先把我當小偷看待,我的人格就首先喪失了,那我何必參加考試?他就這樣提著考籃走了。從此不參加考試,在家裡讀書作學問。作學問自己用得著,然後就成大名。這是第三點解釋。這些都是拿《論語》當笑話講的解釋。
那麼我們來尋求這句話的真正涵義,上面孔子剛剛講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而下面由他的弟子琴牢說出,孔子說:「吾不試,故藝。」這樣連起來看,這句話的意思是,孔子的求學問,是為自己學問而學問,並不是為了要嘗試什麼,並不是拿學問來作工具求取功名。
秦漢以後的儒家多用孔、孟思想做敲門磚,求取功名,這不是孔子的精神。孔子因為是為自己作學問,不以學問作功名富貴的嘗試工具,所以他的學問,到達最高的藝術境界。
我們現在讀書,進學校是為了將來求職業,為了前途,所以書讀得沒有藝術境界,很痛苦。過去我們讀書,像我個人,喜歡研究佛學,喜歡研究禪。在當時來說,是開倒車,沒有人理的古董,但是我喜歡,有興趣,愛學什麼就學什麼。若是讓我學政治、銀行或經濟,恐怕打死我也學不好,說不定圈圈都會畫錯,一萬元多一個圈就是十萬元。誰知道當年所走的冷門,幾十年後的今天都變成這麼熱門,真是我想不到的。那當年為什麼求這個學問?為自己作,沒人要求,只是自己興趣所在,非做不可。因為這樣,才沒有條件,沒有限制,也不考慮這一套東西學了能不能混飯吃。沒有飯吃喝稀飯,沒有稀飯還有西北風,誰管它那麼多!必須有這個精神,才能深入,才能稱為學問,所以「吾不試,故藝。」大概可由此看到一些名堂了。
下面說到孔子真正學問的修養境界:
《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
這是孔子的真正修養,尤其是反映前面所講的「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道理。孔子說,你們以為我真正有學問嗎?我老實告訴你們,我一點學問都沒有,我什麼都不懂。有不曾受教育的人來問我,我實在沒有東西,就他的程度所問的,我便就我所知的答覆。如果他本身很鄙俗,來問我一個問題,我的確答不出。那我怎麼辦?因為沒有主觀,沒有成見,就「叩其兩端而竭焉」,反問他提出問題的動機,就他相對思想觀念的正反兩面研究透了,給他一個結論。所以我沒什麼學問,不是我給他答覆,是他自己的意見提出來問我時,我替他整理作個結論而已。
教育本來就是這樣,真正的學問修養也是這樣。知識最高處就是「無知」,就是始終寧靜,沒有主觀,先沒有一個東西存在,這是最高的學問境界。不但孔子如此,世界上很多大宗教家、教主、哲學家,都是如此。
希臘第一位哲學家──西方文化中的孔子──蘇格拉底,也和孔子一樣,出身貧苦,什麼都懂,行為作人也很相似於孔子,他說:「你們把我看成有學問,真笑話!我什麼都不懂。」這是真話。釋迦牟尼也講過這樣的話。他十九歲放棄了王位而出家修道,到了三十二歲開始傳教,八十一歲才死。四十九年之間,他最後自己的結論說:「我這四十九年中,沒有講過一個字,沒有說過一句話。」真理是言語文字表達不出來的。我們可以退一步說,孔子所講的「無知」,是俗語說的「半罐水響叮噹,滿罐水不響。」學問充實了以後,自己硬是覺得不懂,真的自己感覺到沒有東西嘛!空空洞洞的沒有什麼,這是有學問的真正境界。
如果有個人表現出自己很有學問,不必考慮,這一定是「半罐水」。從學武的人就很容易看到,那些沒練到家的人,就喜歡比畫,他是筋骨發脹,並不是故意的。而練到了家的人,站在那裡好像風都會把他吹倒,打他兩個耳光,他會躲開,絕不動手。學問也是一樣,一個人顯得滿腹經綸的樣子,就是「有限公司」了。所以孔子這一點,就是學問修養成就的真正境界。
下面是孔子晚年的感嘆:
《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這是感嘆時代,孔子認為自己一點希望都沒有。他的希望不是對他個人,而是對於時代,感嘆時代的無法挽救。我們中國文化中,有幾樣東西很奇怪的,就是龍、鳳、麒麟。中國文化是龍的文化。黃帝的時候,就對龍的觀念非常重視,而且一直流傳到現在,中國文化的標誌就是龍。
講到這裡是一個大的問題了。西方人據《聖經》,認為龍是惡魔,所以有一派教會,不准家裡有龍的畫及模型。而且更認為第一次「黃禍」是元朝;還有第二次「黃禍」,就是東方這個「魔鬼」要來了。這是西方文化的秘密。過去英國人已經做了一百多年的試驗,促使中國的孤兒與外國的孤兒結婚,結果第一代生下來,眼睛變黑了;再生一代,頭髮也變黑了;到了第三代皮膚也變黃了。隨便怎樣配都是這樣。所以西方人看到中國人的東西,他們內心上都在防備。我們身為中國人,對這件事,不能不知道。
所以西方政治方面的人物,知識分子,儘管對中國文化敬佩,但他們內心還是處處防著我們。西方人有了這種思想,所以認為「龍」是可怕的,國內某一教派的人也有這種錯誤的觀念。
另外,西方文化有一派認為中國的龍就是恐龍,這也錯了。我常告訴西方朋友,不要把恐龍當作中國文化中的龍。但中國文化中的龍到底有沒有?連我們自己都搞不清楚。在中國的歷史上,始終沒有一個人看到整個的一條龍,「神龍見首不見尾」看了龍頭,看不見尾,看到身子,看不到頭尾。所以把恐龍當作中國的龍,是一個大笑話。但究竟有沒有這個生物,不去管它,這只是代表中國文化的精神。到底是代表什麼呢?八個字,就是《易經》的文化所表示的:「變化無常,隱現莫測。」
所以我們對中國文化,要有「子畏於匡」的那種信心,永遠打不倒的,永遠站起來的。為什麼要用龍來代表?因為中國人所講的龍,是空中能飛,陸上能走,水裡能游的動物,說大可以塞滿宇宙,說小可以細如髮絲,這就是我們的龍。中國文化就像這個龍。
至於鳳,同龍一樣,在畫上畫得和野雞相似。但始終沒人看到過,只是傳說上,要世界真正太平,聖哲的皇帝出來了,鳳鳥才出來一下。所以孔子用鳳來感嘆這個時代,所謂「鳳鳥不至」,這句話的涵義,等於現在的說法──「這時代不是我們的了!」而「河不出圖」這句話的意思呢?中國古代文化的來源是《易經》八卦,而八卦的來源,據說是黃河中出現了一條龍,龍變成了一匹馬,這馬的背上背了一個圖案出來,這就是《河圖》。另有《洛書》,是大禹治水的時候,對於天文地理工程的計算沒有辦法,後來在洛水裡有一隻白色的烏龜背了一個圖案出來。大禹看了以後,發明了數學最高原理,因此而計算出工程的結構,治好了水患。於是《河圖》、《洛書》就成為了中國文化科學與哲學的先導。
孔子的感嘆就是說像「鳳鳥至」、「河出圖」這樣兩個了不起的時代,再不會出現了。換言之,他雖想挽救這個變亂的時代而達到太平,但自己想想年紀大,也辦不到了。這段表示孔子文化修養的高超,做事作人,挽救歷史時代是那麼熱忱,那麼有心,可是他覺得時間不屬於他,大有力不從心的感慨。
【行為心理學】
下面再敘述孔子的行誼:
《子見齊衰者,冕衣裳者,與瞽者。見之,雖少必作,過之必趨。》
這幾件事,從文學上看起來很平常,許多人都可以做到。孔子又有什麼特別之處呢?我們深入研究,就覺得不同。這節所記載的,是孔子作人態度的誠敬。尤其對這三種人,他是特別嚴肅的。「冕衣裳」,「冕」是頭上戴的帽子,古代代表執政的人,所謂貴人,掌政權的。古代中國的衣服是上下裝,「衣」是上裝,「裳」是下裝,像裙子一樣,男女都是穿裙子一樣的下裝,後世才演變為褲子。我們所看到的古代衣冠,如孔子的塑像,長袍只到膝下,再下還有一截露出來的就是裳。「冕衣裳」就是官方的禮服,代表貴官執政的人。「瞽者」是瞎子。孔子看到這三種人,「雖少必作」。這個「少」字就是年輕。過去講儒家思想的人,說這個「少」是印錯了,應該是「坐」,孔子雖然坐在那裡,也必定要站起來。這本朱熹注的四書上也有這樣的解釋,說孔子如果看見這三種人,即使坐在那裡,也要很嚴肅地站起來。
其實並不需要改這個字,少就是少,意思是說孔子看見這三種人,不問他年齡的大小,他必「作」。「作」就是變了臉色,也就是態度嚴肅起來。看「齊衰」的人,是一種同情;看到執政的人,等於我們現在看到國旗,必定要致敬;對於瞎子,是憐憫。孔子對於這些人都是非常肅敬,不問他們多大年紀,「過之必趨」,如果要經過他們前面,一定很快的走過去。
字面是這樣解釋的,深一層看他的意義,為什麼孔子看到這三種人神態都會變,而且還特別記載下來,指出這是孔子了不起的地方呢?仔細研究,與心理的觀念、個人的道德修養有關。現代有一門新的學問,所謂「行為科學」,或者叫做「行為心理學」,如果以這一種新的科學觀點,來分析一個人的個性,和他作人做事的思想才具都有關係。由此研究,就可以看出一個道理來了。
平時我們在街上看到出殯的行列,不倫不類,沒有禮儀,亂七八糟,以致一般人對喪儀都無誠敬之心,所以一般人對死者也沒有什麼同情之感,有時候還覺得很討厭。這並不是對死者不憐憫,也不是對喪家遭遇的變故不同情,實際上是社會風氣把禮儀弄壞了。以前常看見人家門前貼了「當大事」、「制中」、「嚴制」、「慈制」等白紙條──現在恐怕有許多人對這些字條都看不懂了。
中國的禮儀,重視人生哲理,素來認為生死是一件大事,從出生到死亡,在人生過程中,實在是一件大事。所以家中有人死了,便稱「當大事」。「制中」就是表示在服行喪事當中。平日稱父為「嚴」,稱母為「慈」。「嚴制」就是服父親的喪制,「慈制」就是服母親的喪制。過去的教育裡,我們對這種家庭,非常誠敬,到了他們的門口,都不敢喧嘩。這個態度有兩種意義:一種是中國傳統文化,對這方面素來誠敬;其次是表示自己的同情心,同情這個家庭發生了變故。從前在大陸的農村裡,如有人家辦喪事,鄰居親友都會自動去幫忙。因為孝子心情太悲痛了,所以由大家幫忙,不讓他管事。現在變成好玩的了。
還有,過去我們讀書,就受這樣的教育,即使自己的地位很高,官做得很大,回到家鄉,如果經過祖墳或祠堂的時候,在相距一百步以外的地方,騎馬的要下馬,坐轎的要下轎,然後走路步行經過,乘船的要在船上站起來。直到離開了一百步以外,才能再騎馬或上轎,絕不可以騎馬坐轎經過祖墳或祠堂的。否則要被人罵,被人看不起。
我們從小在家裡,看見父母長輩從自己的面前經過,都一定要站起來,兩手還要拱一拱。我個人的經驗,幾十歲了,回到家鄉還是如此。就是現在想起父親,心裡還是一種敬畏之心。只是幾十年來,學制改了,改成了所謂洋學堂,把這些禮儀都廢了。所以現在我們的國民禮儀,變得很可笑,中國禮儀沒有了,洋禮節也不懂。
這裡就說到孔子對禮儀的重視。他看到有喪事的人,心裡發生一種同情心,態度也隨之肅然。至於對第二點冕衣裳,穿制服的人,執政的人為什麼這樣呢?因為執政者的制服代表了國家的體制,就等於我們現在看到國旗,自然肅敬。對於瞽者,就是對可憐的人,範圍擴大包括了殘廢的人,看到這種人,心裡自然肅然起來。
表面上看,這是一個小動作,沒有什麼要緊,但是從這上面可以看出一個人學問的修養、作人的修養到達什麼程度。拿行為科學來說,一個人看見別人遭遇痛苦的事情,而毫無同情心,甚至於像小孩子看到燒死老鼠一樣,在旁拍手歡呼。試問這是一種什麼心理?孔子看到不但肅然起立,且「過之必趨」,一定走快幾步,不敢多看,這就顯示他心理上的修養。
【不見頂相】
下面引用了顏回對孔子的讚歎:
《顏淵喟然歎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未由也已。》
這是顏回對孔子崇敬的評論。
「喟然歎曰」的「喟」字,是嘆氣的意思。距今兩百多年前的一位才子金聖歎,許多人都知道他的。他對《三國演義》、《西廂記》等有特別見解的評論。他的名字就叫「金喟」,又名「聖歎」。據說他姓張,並不姓金。他為什麼取這個名字呢?因為金聖歎出生時,他的祖父焦急地在廳中等待,當時廳上掛了一幅孔子的像,突然聽見畫中的孔子喟然嘆了一口氣,這時丫環從裡面出來報喜,說生了一個孫少爺。他祖父心裡很難過,孫子生出來,孔子在嘆氣,覺得這個孫子將來會有問題,所以取名金喟,又名聖歎,這是一個傳說,在此當閒話一提。
顏回讚歎孔子「仰之彌高」,就是抬頭一看,越看越高。後來印度傳過來的佛教文化,對釋迦牟尼也有類似的形容詞。佛經上說釋迦牟尼有三十二種特殊的相,與眾不同,其中有一種相名為「不見頂相」。佛教徒們研究佛經很好玩的,起初研究,有些人奇怪,為什麼看不見頭頂,後來多讀了書才明白。所以有人來問我,為什麼釋迦牟尼會看不見頭頂?我說如果看不見他的頭頂,那不是佛,是妖怪,應該打倒。實際上所謂「不見頂相」,就是「仰之彌高」的意思,太崇高了。有些佛教徒或研究佛學的人,把這句話當成真的了,說釋迦牟尼沒有天靈蓋,殊不知這是崇高偉大、沒有止境的意思。
「鑽之彌堅」,是讚歎孔子人格與學問造就的深厚,越鑽研越厚實。「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如果這兩句話照字面講,孔子有隱身法了,以武俠小說來看,功夫很高,抓不住了。看見他在前面,追過去追不到,他突然又到了後面,好像太極拳、八卦拳,內功到了家似的。實際上四句話連起來,可用一句土話解釋,就是「這個人摸不透」。他的學問到底有多深,人格到底多麼崇高,無法估計,所以用這四句話的文學境界來形容,益見孔子的偉大。這是顏回跟從孔子,對孔子所加讚歎的結論。
對於一個哲學家,一個民族文化偉大的聖人,譬如西方人尊重耶穌,以後都變成宗教性的「神格化」,替他穿上宗教的外衣,而犯了「高推聖境」的毛病,把聖人的境界推崇得太高了,好像摸不到頂,事實上是否這樣呢?這點我們要注意。
事實上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最平凡。我們反過來,隨便找一個鄉下很土的種田人,一個老實人,對他研究研究看,就可發現一個平凡的人,也就是一個偉人。所以說學問真正好的人,最後是最平凡。如感覺到不凡,那是犯了「自命不凡」的毛病,有了這種心理,就可見這個人有限。
真正了不起的人,看起來是最平凡的,所以在哲學的觀點上,就有「大智若愚」的說法。如果真有學問的人,學問到了家,自己又變成很平凡、很普通,不「自命不凡」,那就是顏回所講孔子這四句話的境界。
【見與師齊 減師半德】
下面跟著說孔子教育人的態度:「夫子循循然善誘人」。注意「循循」這兩個字,「循」是跟著走。不但是教育如此,作人處世也是如此,講理論容易,做起來很難。在學校裡教學生,就常會感到非常討厭,有時候心裡會想:「你還沒有懂?真蠢!」當我們有了這個心理的時候,馬上感覺自己到底不是孔子。顏回這裡說孔子,對學生不會發這種脾氣。「循循然善誘人」,教育是誘導的,東方和西方都是一樣。什麼是誘導?這是好聽的名詞,說穿了只是「騙人」而已,善意的「騙」。好像小孩子玩火柴,這是多危險的事,你如說不准玩,他非玩不可,就要趕快拿另外一件玩具騙他,要誘導他,使他覺得別的玩具更好玩,把火柴丟了,來拿其他的玩具。這就是「循循善誘」,就是這樣「騙」人。
教育如此,推而廣之,諸位出去做領導的人,從事政治,都要做到「循循然善誘人」。「循循然」就是循他的意志,循他的個性,循他的道理,把他帶一個圈子,還是把他帶上正路。人性就必須這樣處理。所以從孔門思想的推演,到了孟子講到人性,就主張堵不得的。你說:「不可以!不行!」他就非做不可。尤其是對一個小孩的教育,你說不準,他非反抗不可,至少在心理上反抗,表面上你是父母、是老師,聽你的,但心裡非常反感,從心理學來看,就只這一點反感,慢慢積累起來,到最後他對一切事物都有了反抗性的習慣了。越是受壓制的孩子,反抗越大,所以要想辦法,循循然善誘。
當然有時候有例外,像軍人帶兵,老實說沒有那麼多理由,命令就是命令,教你如何就如何,沒有理由,因為戰場上必須這樣,也就是孔子說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平常的教育則還是要「循循然善誘人。」像對年輕人有一件事就感覺得到,有些書越禁止,他越偷偷的看。所以循循善誘是一個原則。方法怎樣運用,則和用兵一樣,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孔子的教育是依受教者的思想、品格而施教,不勉強人,不壓制人,不擋住人,把門打開給他看,誘導他進去。但用什麼誘導他呢?用什麼「騙」他呢?「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所謂人文的學問,就是這兩句話。什麼是「博我以文?」就是知識要淵博。我時常感覺到,現在的教育,從五四運動白話文流行以後,有一大功勞,知識普及了,現在的青年知識淵博了,這就是「博我以文」。尤其現在加上傳播事業發達,每個家庭有電視,在社會上有電影、報紙、刊物、廣播,各種傳播知識的工具,以致現在十幾歲的青年,對於常識,比我們當年二三十歲時還知道的更多。當年我們書是讀得多,對於普通知識還是傻傻的。鄉下出來,看到飛機、輪船,還叫「飛輪機」、「火輪船」。現在七八歲的孩子都知道太空了。可是知識越淵博,學問越沒有了,缺乏了下面「約我以禮」的涵養。
我們要瞭解,「博我以文」的「文」並不限於文字,而包括了一切知識。知識要淵博。但知識越淵博的人,思想越沒有中心。所以中國政治,在過去領導上有一個秘密。當然,這在歷史上不會寫出來,任何一個皇帝成功了,都不會傳給徒弟的。這秘密是什麼呢?他儘管採用知識多的人,淵博的人,而真守成的幹部是找老實而學識不多的人,他穩得住。凡是知識越淵博的人越靠不住,因為他沒有中心思想。對於這種人,給予的官位、頭銜非常大,而真正行政的權力,並不交給他。知識多了的人,好的可以說成壞的,壞的可以說成好的。
像現在的人好講邏輯,把西方的一種思想方法,也當哲學來講。例如說到法理學的話,如果我們抓到小偷,送官署是對的。但是打了他一下,他可以要求驗傷,告你傷害。他說他做小偷是犯了法,但你打他是侵犯人權,至少在判決確定前,他還只是一名嫌疑犯,你打他,侵犯了人權,人權第一,你犯了傷害罪。講法律邏輯,這是對的。
但從另一面講,善就是善,惡就是惡,壞人就該打,可以不跟他講這一套。這就是說死守邏輯的壞處,也就是說僅僅是「博我以文」的流弊。以下面這句「約我以禮」來救這個流弊就對了。知識要淵博,思想要有原則,走一個專精的道路,作人處事要保持文化思想的中心精神。這是顏回第二點說到孔子教育他的方法,也可以說是他的心得。
第三點他說自己受孔子教育,大有「欲罷不能」之感,他說有時候自己想想算了,不再研究了,可是卻像談戀愛一樣,藕斷絲連,總擺不下來。「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顏回說他自己,盡所有的才能、力量跟他學,然後感覺到很不錯、很成功,好像自己建立了一個東西,自己覺得「卓爾」站起來了,可以不靠孔子,不依賴老師了,好像行了,結果冷靜下來一反省,還是不行。
「雖欲從之,末由也已。」雖然跟著他的道路走,跟著他的精神那麼做,但茫無頭緒,不曉得怎麼走,簡直一點苗頭都找不到。這是顏回口中所描寫出來的孔子,就是這樣一個人,講他的作人,崇高、偉大、其實,而摸不透。第二點講到孔子教育人家,是那麼善於誘導,而且那麼注重多方面的知識,知識淵博了以後,同時注意中心思想的建立。第三點說明自己努力的結果,不論怎麼,老是跟不上孔子。
講到這裡,我們聯想到禪宗百丈大師的幾句話:「見與師齊,減師半德,見過於師,方堪傳授。」說夠得上作一個禪宗大師的徒弟,要有一個條件──比老師還高明。他說如果學生的學問見解和老師一樣,已經是矮了半截了。為什麼?因為老師已經走了幾十年了,這個學生還是在幾十年以前的程度,在後面跟著老師走。教育的目的希望後一代比前一代好,要年輕一代的學問見解,超過了老師,才可以作徒弟。
所以我經常有個感想,我們年紀大一點的朋友們,領導青年們,所期望於後一輩青年的,就要傚法這幾句話,希望後面的青年比我們行。有一次演講,談到命運的問題,我說我們這一代,不包括現在的青年,不必算命,如果要算八字,我對大家──也包括我自己在內,已經批斷好了八個字:「生於憂患,死於憂患。」我們這一代是命中注定墊牆基的。
但是不要自認悲哀,這是神聖的,一個建築物基礎不穩固就不好。所以我們這一代要認清楚,是未來一代的基礎,自己要建立得穩固,同時希望後一代,要勝過於我們,見解學識都超過我們,這是我們國家民族所最值得欣慶的事。如果現在發現不及我們,這有什麼用?要現在超過了我們。如孟子說的:「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這種「見過於師」的青年就是英才,但是這種人才,始終很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