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5月15日星期二

陳偉信:歐盟體制招惹極端主義




4月下旬法國大選的第一輪投票,國民陣線代表勒龐獲得18%的選票,堪稱該極右政團空前的勝利。假如把極左政團共推的代表梅朗雄11%的選票計算在內,極端主義派別在此次第一輪選舉中是最大的贏家,獲得接近三成的選民支持。

放眼歐洲,極端主義及虛無主義的政黨,漸漸在歐洲成為傳統左右對決外的第三勢力。除了法國的國民陣線外,主張荷語、法語區分離的比利時新佛蘭達黨,支援網上盜版及二次創作的德國盜版黨,均在早前的選舉中成為大贏家,德國盜版黨更取代綠黨,成為德國政壇的第三力量。同時,一向予人和平形象的北歐小國挪威,卻走來了佈雷維克這位極端主義者,而近月在法國及波蘭等地,均有不同類型的恐怖襲擊出現。誠如著名的投資者索羅斯所言,歐盟此刻正面臨深刻的社會、經濟及道德危機。

左翼強加的歐盟整合

雖然歐盟的官方論述並未觸及其背後的意識形態,但從歐洲整合的過程可見,歐盟並非一個意識形態中立的區域組織,而是在某特定時空下建構出來的政治實體。簡言之,歐盟的官方論述背後,是一個左翼的歐洲。相對於英美哲學強調的個人主義及市場資本主義,歐陸哲學相信社團主義及社會民主制度。即使歐盟的奠基人莫內及舒曼是典型的法國民族主義者,希望以區域整合來制衡德國的崛起,他倆於歐洲政治整合及經濟發展的立場亦是相信技術官僚多於個人。而帶領歐洲走向一體化的前歐洲執委會主席德洛爾,更是一個典型的歐洲左派及社會民主經濟體的擁躉。

因此,這個左翼的歐洲在歐洲整合的過程中,一方面希望以四個自由流動來鼓勵個人與個人、區域與區域之間的聯繫,藉共同市場走出二戰後的經濟困局。另一方面,在這些自由之上卻加了多層不同的限制,如設立社會憲章及嚴格的反壟斷法等等,希望透過共同市場整合歐洲民眾,以達至哲學家康德所指的永久和平。

亦因如此,歐洲的政經發展從本質上需要適應冷戰結束後的新秩序。冷戰結束不但是蘇聯作為超級大國的解體,更被解讀為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及英美資本主義制度的勝利。芝加哥學派及倫敦政經學院的政治經濟學,透過冷戰框架影響著歐洲大陸,特別是東歐及南歐地區,一方面令它們慢慢地由華沙集團走向華盛頓共識,另一方面也影響著它們對經濟建設的理解:奉行放任自由主義經濟改革,以第三產業及加工業作為經濟支柱。即使傳統的法德軸心,亦希望在全球金融市場分一杯羹。歐元區的設立,以及將歐洲央行設在法蘭克福,正是德國控制歐洲金融制度的一個寫照。

然而,畢竟歐陸哲學在本質上有別於英美哲學,對公共政策的執著亦不是一時三刻可以改變的事。因此,即使在經濟制度上歐洲國家慢慢地與英美世界接軌,在社會制度及福利政策事宜上,卻仍停留在經濟左翼的概念上,即以高稅率、高福利的政策來抵銷自由市場(創作物直接從創作者傳達到消費者)對個人生活的影響,並且建立一個團結的社會。

失範與強制分工

經濟制度改變了,社會及政治制度卻原地踏步,結果形成結構功能主義者所言的功能失效的問題。借用社會學權威塗爾幹的分析,造成社會分裂的原因有二,一是失範的出現,二是社會的強制分工,而兩者正在當下的歐洲出現。

所謂的失範,塗爾幹認為隨著社會變得愈來愈複雜,個體與個體的接觸雖然增加,但彼此的向心力卻並沒有隨著交流的頻繁有所質變,導致人們對社會上既有的道德認知、規範、價值等都被打破,再加上人口增多但資源不足的情況下,相互競爭亦減少了人們之間的互信,最終造成失範的情況。其次,塗爾幹認為,在日益複雜的社會,社會分工是正常不過的現象,但假如當權者因一己之私,強加不合適的分工到不同的個體身上,個體的不滿會推動他們衝擊社會制度,直接造成社會撕裂。

套用在歐洲整合的道路上,共同市場的出現令歐洲各國的交流變得頻繁,來自東歐地區的國民成為西歐地區廉價的生產力,直接衝擊西歐各國的勞工市場;第一及第二產業的東移亦令整個工作機會減少,特別是青年一代受影響甚深,因而衍生排外的心態。東歐的國民也不好過,他們的生活直接受到西歐商品的衝擊,原有的第一及第二產業因為品質落後於人而被淘汰,只能專注發展第三產業。同時,西方的遊資流入亦令百物騰貴,影響他們既有的生活品質。

因此,失範及強制分工的情況覆蓋整個歐洲大陸,埋下歐洲社會分裂的種子。同時,由於受制於歐元一體化,歐洲國家失去了債務及貨幣政策彈性。在以往經濟光景好的時候,政府可透過發債支持龐大的公共開支,但到了經濟不景氣的時候,經濟表現不足以支持債務,自然出現有如今天希臘及義大利的局面,加深彼此的社會矛盾。

更重要的是,正如塗爾幹指出,現代社會的特色在於宗教及道德規範的重要性不斷下降,國家、法制及個體的重要性不斷上升。要解決社會分裂的問題,國家及法制的改革是重要的,但更須滿足個體對於社會的要求。然而,歐洲的改革方向卻與個體主義及民主制度背道而馳。儘管不少學者如薩斯指出,相對於其他國際組織,歐盟的決策體制算是充滿著民意的制衡,但民主匱乏卻是歐洲社會對歐盟體制的普遍共識。在眾多的歐盟體制架構中,歐洲人唯一有權選舉的只有歐洲議會,但從傳統歐洲政治文化視角,它卻多被看作是對國內選舉的中期檢討。

極端主義:對歐盟體制的反動

雖然《里斯本條約》賦予歐洲議會及歐洲市民更多的權力去挑戰非民主的歐洲理事會,但《里斯本條約》本身只是以政府間協議通過的國際條約,市民並不能以對待國內憲法的形式處理《里斯本條約》。同時,3月時歐洲各國所確立的財政契約,更只是25國(英國、捷克除外)首腦集體談判的結果,卻要求加諸各國憲法之內,這亦是不民主的表現。當歐洲公民的身份仍不被普遍的歐洲人所接受,國家卻要為照顧這些外人而削減對國民的福利開支,排外的、反歐盟的極端主義便成為他們解決問題的唯一出路。

特別是今天歐洲的極端主義,反常地帶有政治右翼、經濟左翼的味道。以是次選舉的贏家瑪麗娜•勒龐的政綱為例,在人口政策上,她並沒有如納粹主義一樣將人分等級,反之提出歸化政策應從人力資源的角度出發,並應確定移民者符合法國核心價值後才可確立其國籍。這種排外意識形態在英國的保守黨內亦有出現,如早前英國首相卡梅倫曾公開反對多元文化主義。在經濟層面,相對於傳統右派對自由市場的堅持,極右的國民陣線卻是反私有化、反經濟自由主義、反緊縮的支持者,與極左勢力的立場不謀而合:反對法國郵政私有化,認為會影響郊區對郵政服務的需求;反對自由市場,特別是由世貿組織及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提倡的貨幣及貨物自由主義,認為這正是法國被全世界剝削的主因。這種政治立場不但獲得年輕人的青睞,更得到勞工階層的支持,將不少新選票及傳統左派選票挖走。早前英國《衛報》的選票分析顯示,在法國傳統的工業區、新移民區,國民陣線均有堅實的支持,可見極端主義對歐盟政治偏左、經濟偏右體制的反動。

雖然在可見的將來,極端主義取得大多數選民支持的機會仍然相當渺茫,但歐洲社會已有所質變,特別是歐洲軸心之一的法國將可能在這次大選後變天,更是歐洲政策全面轉型的第一步。事實上,為了得到極右選民的支持,兩位元候選人都充分顯示其疑歐的立場,包括薩科齊威脅退出開放邊境的《申根公約》,提倡歐盟訂立貿易保護機制,如仿照購買美國產品法的購買歐盟產品法。左翼的奧朗德更早已與極左的梅朗雄合流,要求重新修訂早前簽下的財政條約,換來德國總理默克爾強烈的反響。在歐洲的集體失範及強制分工日益加劇的情況下,歐洲或需經歷一次很長的調整期,根本地重新定位歐洲在資本主義世界及社會民主經濟中的角色,歐洲才可以解決現時面對的問題,重新上路。

國際問題研究所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