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樂衣冠】
首先,我們對本篇篇名作個簡單的解釋:八佾──「佾」與「儀」同音,如今在孔廟中拿羽毛,在祭孔典禮中所舞蹈的叫八佾之舞。用現代的名稱,可說它是「文化舞」,代表古代文化的一種舞蹈。
當時中央政府是周天子,天子舉行國家大典,代表國家的精神,用作餘興的舞蹈,典禮開始的禮樂。八佾是八個人一排,共有八排;諸侯之邦,六人一排叫六佾。諸侯之下的大夫──大臣之家,用四人一排,共四排,叫四佾。這是固定的形式,周朝的禮樂、衣冠、文物等,都有周詳規定。
那麼,孔子為什麼在這一篇裡教起跳舞來了呢?不是的。這篇書的全部重心,以現代用語說,是代表了文化精神。他的內容講「禮」。禮的根本,也就是孔子一生做學問之所在。只是因為當時寫文章的習慣,而用了《八佾》這個名稱做篇名。
「禮」是中國文化中最重要的一環,所以我們要瞭解中國文化,五經中《禮》這部書是不能不研究的,尤其因為它偏向於中國哲學思想的根本,同時包括形而上宗教哲學的問題。但本篇是以過去的觀念而言,當然,我們現在講的「文化」這個名詞,與過去的觀念不同。過去的觀念,文化偏重於人文──人倫的道理,即是倫理的道德,政治的倫理與社會的倫理。現在「文化」這個名詞的含義,包括了政治、經濟、軍事、社會、教育、哲學、宗教等等歸納起來,成為文化的總體。因此,對於「文化」為一名詞,古今定義的不同,為了講書的方便,應該先有一個認識。我們說《八佾》這一篇全篇的精神在於文化,是切合古代所謂「文化」的定義而言的。
第一篇《學而》,是個人求學的宗旨;第二篇《為政》,也就是為學的外用;第三篇是把個人的內聖為學,乃至於外用的為政,綜合起來的文化精神,放在《八佾》篇中,這是從一個故事開始的。
《孔子謂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季氏即季家,當孔子時代,魯國有三家權臣,即所謂權門,而且不是普通的權門,是可以動搖政權的權門。這三大家是孟孫、仲孫、季孫,國君都拿他們沒辦法,整個政權都操在他們手上,魯國當時的國君就那麼可憐。
季氏這位權臣,有一天高興起來,在家裡開家庭舞會,結果,玩出天子的味道來了。照規定他只能欣賞四人一排的舞蹈,他居然擺出八人一排的舞,完全天子的味道,要與中央抗衡,已經不把朝廷放在眼裡。有人把這事告訴孔子,孔子就說「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照後世學者們的解釋,好像孔老夫子聽了這件事,大發脾氣,握著拳頭,敲響了桌子,厲聲斥責道:假如這件事我們都能忍耐下去,容許他去幹,那麼還有什麼事情不能容忍他季某去做呢?事實上,並不是後儒們所解釋的這樣,假如真是後儒所解釋的一樣,那麼《學而》篇當中:「溫、良、恭、儉、讓」形容孔子的五個字裡的「溫」字,要用紅筆打X了,孔子的修養就不行了。
很簡單,《為政》篇不是剛說過孔子能不能先知的問題嗎?其實孔子早已看出季氏的動向,所以有人告訴他季氏八佾舞於庭,在家裡擺天子的排場時,孔子就說,這要注意!季家的野心不小,像這樣的事情,季家都忍心做了,還有什麼事情他不忍心去做呢?叛變、造反,他都會幹的。孔子就以這件事斷定,季氏將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所以「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是說季氏竟然忍心做這些事。並不是孔子在那裡發脾氣罵人,這些很明顯的文字,不必要故意轉個彎來把它亂解釋。
不但如此,那時社會變亂得很厲害,正如現在所講的文化墮落。現在再看:
《三家者,以雍徹。子曰:「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奚取於三家之堂?》
哪三家呢?就是這季氏三家權臣,他們不但眼裡沒有頂頭上司的魯君,連中央的周天子,他們也不放在眼裡,結果不但在家裡開舞會,擺出八佾之舞,還在家裡宴客完了撤席時,奏起天子所用的國樂來。「徹」就是撤宴撤席,「雍」就是天子所用的國樂。他們三家權門,竟在家裡奏天子所用的音樂於宴席之中。
所以孔子引用古代的詩說:「相維辟公,天子穆穆。」他的意思是說,在中央政府天子奏「雍」這支國樂的時候,天子站在中央,辟公(即當時的諸侯)站在兩邊擁護著天子,然後天子從中間走過。因為天子本身代表國家的精神,所以態度也非常莊嚴,絕不會左右亂看。而現在這三家權臣,拿了中央天子用的這種莊嚴的國樂到家裡開舞會,真不知道他們用意何在?換句話說,一個時代的社會風氣開始變壞,是由有權勢的人所引導的。所以孔子非常感傷,接著感嘆起來。
《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
仁是孔子學問的中心,下面第四篇就專講仁,這裡暫時不去討論他。上面幾句話的意思說,一個人沒有中心思想,「如禮何?」文化對他有什麼用?文化是靠每一個人自覺自發,自省自悟的;文化不是法律,不能由他人來管的。所以「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一個人如果自己不省悟,文化與藝術對他有什麼用呢?這是孔子的感嘆。
由於孔子對「禮」、「樂」的感嘆,再轉到:
《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
林放這個人問孔子,禮的根本是什麼?這個問題太大了,我們講過的,中國文化這個「禮」字,如果談到根本,是哲學最高的問題,也是宗教哲學最高的問題。宇宙萬有怎樣來的?哪一天開始的?這個本體論,也就是禮的根本所在。所以林放問禮的根本是什麼,孔子說,他這個問題太大了。孔子不跟他談哲學,不談文化的精神,只答覆他關於禮儀的問題。
孔子說禮儀的過分鋪張就不合理,寧可簡單隆重。辦喪事太輕率了也不好,寧可取悲慼的態度。拿我們現在的情形來看,假如孔子現在還活著,處在我們這個社會中,他不知要感慨到什麼程度。現在我們的禮恰恰與孔子講的相反,禮不從簡而從奢,越奢侈越有排場,喪事不從悲而從易,家人逝世了,送殯儀館,火葬過後三天,又在家開舞會了。
孔子當時對文化衰敗非常感嘆,因此他的結論: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
過去所謂夷狄,就是文化落後的邊疆地區,孔子的思想是以文化為中心,凡沒有文化的,稱為夷狄,因為東夷、西戎、南蠻、北狄這四種族在當時是沒有文化,非常野蠻。中國則稱中夏、中原,是有文化的。孔子說那些蠻族落後地區的人,也有頭子,有君主、酋長。但光有形態,沒有文化,有什麼用,不如夏朝、殷商,雖然國家亡了,但歷史上的精神,永垂萬古,因為它有文化。
所以我們知道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國家不怕亡國,亡了國還有辦法復國,如果文化亡了,則從此永不翻身。試看古今中外的歷史,文化亡了的民族而能翻身的,史無前例。所以對於文化重建的工作,我們這一代的責任太重大了,絕不能讓它在我們這一代的手中斷送掉。
這是很重要的,像孔子在這裡說:「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夏朝雖然亡了,成了歷史的名詞,但夏朝的文化,一直流傳下來,現在我們也還接受。譬如過年,我們喜歡過陽曆年還是陰曆年呢?憑心而論,還是喜歡過農曆年。對陽曆年,那是不得不過的。陰曆年就是夏歷,是夏朝留下來的文化。很多很多我們現在的文化,還是夏朝的文化。所以孔子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有政權的存在而沒有文化的精神,那有什麼用呢?因此文化精神一定要建立。
【泰山之旅】
再看下面,季氏的野心越來越明顯了:
《季氏旅於泰山,子謂冉有曰:女弗能救與?對曰:不能。子曰:嗚呼!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
這段事情,記載得這麼簡單,但妙不可言。
冉有是孔子的學生,後來成了文人而帶兵的統帥。孔子窮是自己窮,他所教的學生,後來很多都很得志,他培養這批年輕人,在教育上大有成就。冉有這時在季家為相,等於總管。
季氏旅於泰山,「旅」依現在解釋,就是旅行。我們現代看來,是蠻好的事情,發展觀光事業,有什麼不好?孔子為什麼要反對呢?我們讀書要注意時空關係,要注意當時的時代和事件發生的地區,這樣就會更瞭解真相了。
泰山是當時文化精神的集中點,也是因為中國古代相信天道,國家政治太平了,上泰山去祭告天地,這叫「封禪」,像後來秦始皇去泰山封禪,立了碑,回來在路上病死了。
古代對「封禪」這件事,迷信得不得了,皇帝不敢隨便封禪的,封禪以後幾乎都倒楣。古代的觀念,認為泰山有神,所以要國家的領袖,才能到泰山去祭告天地。告就是禱告,而季家旅於泰山,帶些部隊說要去泰山打獵,但這是假的,實際上他是想造反,到泰山去祈禱神的保佑,這個政治內幕,孔子根據觀察,當然知道。
所以把他的學生冉有叫來,對他說:「女弗能救與?」──你不能救他們季家嗎?他們這樣一定失敗的,一失敗全家性命喪亡。他怎麼可以做這樣狂妄的事!冉有的答覆是不能救,因為冉有講的話,他們也不聽,所以冉有做不到。孔子到這時候嘆口氣說:「嗚呼!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他說難道泰山就不如林放嗎?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因為上面講了,林放問禮之本,表示林放這個人,還知道講究禮的根本。又為什麼說泰山不如林放呢?因古代認為泰山有神,所謂「東嶽之神」,季氏想去祭東嶽之神,等於現在的拜拜。我對任何宗教的感情是一樣的,但我們看見拜拜的情形:三支香、五塊錢香蕉、十塊錢餅、磕了幾個頭,然後要求發財,公公要活到八十歲,兒子要考上大學,功名富貴,前途無量。一切都求完了,五塊錢香蕉還要帶回去,這樣小的代價,求那麼大的報酬。神如果有靈,這種神叫我做,我就不願幹。兩家人有了仇恨,也去拜拜菩薩,求上帝要整倒對方,雙方都同樣要求,到底要整倒哪一方,我也不知道,所以神也難當。
季家也和一般人一樣,他想造反,到泰山去拜神。所以如果有神的話,難道還不如林放嗎?林放是個普通的人,他都知道問禮,一個神──中國人講神是怎樣做的呢?「聰明正直,死而為神。」這八個字是神的資格,任何一個人,凡是聰明正直的人,都可以修到死而為神。既然東嶽之神是聰明正直,季家去拜他,拍拍馬屁,他怎會幫忙季家呢?難道那個泰山之神,還不如林放這個人嗎?以上這一節就是這個道理。
有許多人把權力把前途訴諸迷信,寄託在狹義的宗教上。我們以人文文化為基礎,不管上帝也好,菩薩也好,神也好,如果因為肯拜拜他,他就會保佑,不信他,就不管──果真是如此,第一個我就不敢信他,因為他太偏私,又太意氣用事了,反不如一個普通人。如果不分善惡,有求必應,那作人很容易,我儘管做壞事,天天去拜他,或做了壞事再去懺悔就可以了,這豈是神的意旨?
【志在春秋】
季氏旅於泰山這一段,是表示春秋時代社會風氣之亂。亂在什麼地方?亂在春秋時代整個的都是在講究「權」與「術」,後來大家把這個字連起來用了。所謂「權」就是政治上講的統治,也就是霸道。春秋末期王道衰微,霸道因此起來了。其次是「術」,也就是一般人所謂的用手段。不講傳統文化的道德和理性,就是用手段。以手段而取天下,就是「權術」。因此,我們要瞭解當時的政治變亂,一定先要瞭解一本書──《春秋》。
《春秋》是孔子著的,像是現代報紙上國內外大事的重點記載。這個大標題,也是孔子對一件事下的定義,他的定義是怎樣下法呢?重點在「微言大義」。所謂「微言」是在表面上看起來不太相干的字,不太要緊的話,如果以文學的眼光來看,可以增刪;但在《春秋》的精神上看,則一個字都不能易動;因為它每個字中都有大義,有很深奧的意義包含在裡面。所以後人說「孔子著《春秋》,亂臣賊子懼。」為什麼害怕呢?歷史上會留下一個壞名。微言中有大義,這也是《春秋》難讀的原因。
孔子著的《春秋》,是一些標題,一些綱要。那麼綱要裡面是些什麼內容呢?要看什麼書?就要看三傳──《左傳》、《公羊傳》、《瞠梁傳》。這是三個人對《春秋》的演繹,其中《左傳》是左丘明寫的,左丘明和孔子是介於師友之間的關係。他把孔子所著《春秋》中的歷史事實予以更詳細的申述,名為《左傳》。因為當時他已雙目失明,所以是由他口述,經學生記錄的。
《公羊》、《瞠梁》又各成一家。我們研究《春秋》的精神,有「三世」的說法。尤其到了清末以後,我們中國革命思想起來,對於《春秋》、《公羊》之學,相當流行。如康有為、梁啟超這一派學者,大捧《公羊》的思想,其中便提《春秋》的「三世」。所謂《春秋》三世,就是對於世界政治文化的三個分類。一為「衰世」,也就是亂世,人類歷史是衰世多。研究中國史,在二三十年以內沒有變亂與戰爭的時間,幾乎找不到,只有大戰與小戰的差別而已,小戰爭隨時隨地都有。所以人類歷史,以政治學來講,「未來的世界」究竟如何?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問題。學政治哲學的人,應該研究這類問題。
如西方柏拉圖的政治思想──所謂「理想國」。我們知道,西方許多政治思想,都是根據柏拉圖的「理想國」而來。在中國有沒有類似的理想?然有,第一個:《禮記》中《禮運.大同篇》的大同思想就是。我們平日所看到的大同思想,只是《禮運》篇中的一段,所以我們要瞭解大同思想,應該研究《禮運篇》的全篇。其次是道家的思想「華胥國」,所謂黃帝的「華胥夢」,也是一個理想國,與柏拉圖的思想比較,可以說我們中國文化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從另一面看,整個人類是不是會真正達到那個思想的時代?這是政治學上的大問題,很難有絕對圓滿的答案。因此我們回轉來看《春秋》的「三世」,它告訴我們,人類歷史衰世很多,把衰世進步到不變亂,就叫「昇平」之世。最高的是進步到「太平」,就是我們中國人講的「太平盛世」。根據中國文化的歷史觀察來說,真正的太平盛世,等於是個「理想國」,幾乎很難實現。
我們《禮運篇》的大同思想,就是太平盛世的思想,也就是理想國的思想,真正最高的人文政治目的。歷史上一般所謂的太平盛世,在「春秋三世」的觀念中,只是一種昇平之世,在中國來說,如漢、唐兩代最了不起的時候,也只能勉強稱為昇平之世。歷史上所標榜的太平盛世,只能說是標榜,既是標榜,那就讓他去標榜好了。如以《春秋》大義而論,只能夠得上昇平,不能說是太平。再等而下之,就是衰世了。國父思想中所揭立的三民主義最後的目標是世界大同,這也是《春秋》大義所要達成的理想。
【秉筆直書 罪罪惡惡】
又怎樣從春秋《左傳》看得出它的「微言大義」呢?如果讀懂了《左傳》上第一篇的《鄭伯克段於鄢》,就大概可知《春秋》的筆法。
鄭伯是一個諸侯,(春秋時,王道衰微,五霸崛起。五霸中鄭莊公是第一個稱霸的,接下來有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宋襄公等)在本篇中,孔子的「微言」在哪一個字呢?那就是這個「克」字。「段」是鄭莊公的親兄弟──共叔段。對兄弟是不能當敵人看待的,「克」字有敵對的涵義在內,打敗了敵人就是克敵,結果他對待兄弟用對待敵人的辦法──事先不肯教化,不止惡於其先,而且還故意培養罪行,最後又故作仁義。因此春秋的筆法,就在這一個「克」字的微言上,定了他千秋的罪狀。
左丘明寫這段歷史怎麼說呢?大家也許都讀過了,我們也不妨溫習一下。
鄭伯──鄭莊公是老大,他母親姜氏生他的時候是寤生──迷迷糊糊在昏迷中生的,作母親的受了驚,害怕了,於是心理學問題來了,姜氏因為這次受驚,從此對莊公沒有好感,始終心裡不高興。
由此可知,現代研究青少年思想問題的人要注意,有許多青少年的思想,主要都是在小的時候受到環境影響而形成的,環境上每一件事,影響他們的心理很大。譬如從小貧窮的人,尤其是孤兒,他們大多容易產生偏激心理,我也曾栽培過好幾個孤貧的少年,並告訴他們,窮苦出身、孤兒出身的人,最後只走兩條路,沒有第三條路:一種是他將來成功了,對於社會非常同情,他有辦法時,同情別人、同情社會,因為他覺得自己是從苦難中出來的,就非常同情苦難的人。另一種人成功了,對社會非常反感,對於社會上的任何事、任何人都懷疑、都仇恨。他認為自己當年有誰同情?社會?社會上哪有公平?他心裡始終反感。這兩種相反的心理,同樣是受環境影響而產生的,至於為什麼同樣的原因而產生相反的結果,這又牽涉到遺傳本質及教育等等問題了,如參照上文「學而不思──」這段,便可思過半矣。
所以有許多從事社會工作的人員辦孤兒院,辦得無論怎麼好,孩子還是有反感。對自己的孩子罵了以後,孩子雖然生氣,但過了一會兒就忘了。假如孤兒和那些有心理問題的孩子挨了罵,他不會生氣,可是他永遠不會忘記,因為他天生有反感。所以研究社會、研究政治,這多方面的學識,一定要注意。
講到這裡,就知道鄭莊公的母親姜氏有了心理偏見,而孩子在這種環境之下長大以後,就產生不正常的心理了。後來姜氏又生了一個孩子段──次子。在中國古代,長子是繼承官位的,將來繼承諸侯的當然是鄭伯。中國有句老話:「皇帝愛長子,百姓愛么兒。」就因為長子是繼承人,而老百姓則往往喜歡年老時生的孩子。可是姜氏生了第二個孩子後,告訴丈夫,希望將來由次子繼承王位,但基於傳統習慣是不可以的,所以後來還是由鄭莊公繼位做了諸侯。姜氏就要鄭莊公讓弟弟段到「制」這個最好的地方去做首長。而鄭莊公對媽媽說,「制」這個地方並不好,是艱苦之地,沒有發展的價值,既沒有經濟價值,又不是政治重心,把弟弟派到這樣一個地方去不太好,還是換一個地方好,叫媽媽另外選一個地方,結果把弟弟封到「鄢」這個地方去。實際上「制」在當時鄭國,是軍事、政治上的重鎮,他不敢養癰貽患,因此,鄭莊公用了權術,說了一篇假仁假義的話,騙了母親。孔子寫這一段,這是說鄭莊公沒有用道德,而用權術。
後來,母親姜氏和弟弟「段」要起來造反,招兵買馬,積草囤糧,已經有了反叛的明顯跡象,左右大臣都向鄭莊公報告,鄭莊公明明清楚了,但說沒有問題,姑且等等看吧!意思是說,他的狐狸尾巴還沒有露出來,要培養他把狐狸尾巴露出來,再處理他。這就是政治上古代奸雄權術中的一套,道德的政治,絕對不可這樣。兩者的差別也就在這裡。尤其對親兄弟,應該感化他,把這件事情坦然地告訴母親來處理,不應該像培養敵人罪行那樣培養他,最後母親與弟弟通同造反,鄭莊公出兵滅了這個弟弟。所以歷史上有人說,曹操培養了劉備和孫權,以便挾天子以令諸侯,這個手段是傚法鄭莊公的,因此便指歷史上第一個奸雄是鄭莊公。
孔子著《春秋》為什麼用這件事開始呢?這就是說明社會的變亂,並不是普通人能夠引導的,都是權臣、有地位的人變壞了風氣,所謂亂自上生,所以上面講到季氏旅於泰山的故事,孔子說:「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也就是這個意思。
【承讓 領教】
現在下文是孔子講的原則:
《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
這是講人類文化基本問題,孔子用「舉一隅」的教育方式來講。中國文化的所謂「君子」,是與「小人」對立的名稱,等於是個符號,怎麼叫君子?怎麼叫小人?很難下定義,等於說好人、壞人很難下定義一樣。尤其站在哲學的觀點來看,更是如此。好人對某一件事情好,有時在好裡會變壞;壞人一切都壞,但有時在某一點上會變好。所以好人與壞人很難下定義。可是在社會、政治的立場,不能以哲學觀點來討論,好與壞是對事功而言。現在孔子所講的君子,是站在哲學的立場講,是一個抽象的代名詞。
中國文化所講的君子是無所爭的,不但於人無爭,於事也無所爭,一切是講禮讓而得。無所爭就是窩囊嗎?不是的,孔子以當時射箭比賽的情形,說明君子立身處世的風度。射是六藝──禮、樂、射、御、書、數──之一,這個射代表軍事訓練。他說,當射箭比賽開始的時候,對立行禮,表示對不起──禮讓。然後開始比賽。比賽完了,不論誰輸誰贏,彼此對飲一杯酒,贏了的人說:「承讓!」輸了的人說:「領教!」都有禮貌,即使在爭,始終保持人文的禮貌。人之所以不同於生物世界中其他的動物,就是這一點人類文化的精神。
其實人類有什麼了不起,其所以為人,因為有思想,加上文化的精神。孔子講這一件小事,也就是說人應不應該爭?不論於人於事,都應該爭,但是要爭得合理,所以「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就是在爭,也始終保持君子的風度。以現代而言,類似於希臘的所謂民主思想。中國人過去也講民主,這個問題在《論語》中將來另有專題再去討論它。而中華文化的民主精神,一個人立身、處世,乃至一切,都要民主。我們民主的精神基於禮讓;而西方民主的精神基於法治。禮讓與法治有基本上的不同,法治有加以管理的意義,禮讓是個人內在自動自發的道德精神。
【淡泊以明志】
再看下面,進一步講到中國文化的精神: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子夏引用到古人的詩來討論,他們並不是作文學的研究。本來中國人作詩填詞,也不是無病呻吟的,詩包括了人的思想與感情,所以他們是討論這首詩中的意義。
詩中的「兮」字,古音是否如現在兮音的讀法,並不一定,因為音韻及語言,相隔數十年就會有變動的,這個字有如今日歌曲中的「啊!」一樣,沒有實質的意義。再說「巧笑」,笑就是笑,為什麼要來個「巧笑」呢?我們知道有所謂苦笑、大笑等許多笑態。「巧笑」就好比廣告上女孩子的那個笑,似笑非笑,不是笑嗎?還真是笑,笑得很迷人的就是巧笑,巧笑已經很難描述了,還要「倩兮」,「倩」是什麼呢?好像電影中女演員的表演,笑得那麼俏皮,還帶點誘惑性的,就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漂亮的眼睛已經夠厲害了,還要盼兮,眼神中流露著「道是無情卻有情」的意味。「素以為絢兮」,素就是一張白紙那樣,「為絢兮」,是說在白底子上畫了很漂亮的圖案,如果用現在的文學手法來處理這三句話,可以寫好幾本很好的小說。
子夏問孔子,這三句話到底說些什麼──「何謂也?」當然子夏並不是不懂,他的意思是這三句話形容得過分了,所以問孔子這是什麼意思。孔子告訴他「繪事後素」,他說繪畫完成以後才顯出素色的可貴。這句話的意思,以現在人生哲學的觀念來說,就是一個人由絢爛歸於平淡。就藝術的觀點來說,好比一幅畫,整個畫面填得滿滿的,多半沒有藝術的價值;又如佈置一間房子,一定要留適當的空間,也就是這個道理。這是孔子的啟發教育,以子夏的聰明,一聽就懂,於是提出了心得報告:「禮後乎?」難道禮儀的後面還有一個「禮」的精神嗎?也就是說禮的內涵比表之於外的禮儀更重要嗎?說到這裡,難怪孟夫子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樂也」的感懷,而後世當老師的,也應該學習孔子對學生鼓勵的方式,他說:「起予者商也。」認為子夏不但講得對,而且更啟發了他自己。當一個主管的,更要傚法孔子這種精神,遇到部下有好的意見,就說「對!你完全對。」這樣的主管,才是成功的領導者。孔子繼續稱讚子夏「始可與言詩已矣」,真正懂得詩了。
詩教並不是教人作一個詩人,酸溜溜地「關門閉戶掩柴扉」有什麼意思?要懂詩,透過詩的感情以培育立身處世的胸襟,而真正瞭解詩背後的人生、宇宙的境界,這才是懂得詩的道理。
換句話說,人更要注意這個「素」字,素就是平淡。所以孔子在後面提到「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這也是後來中國文化裡講人生的道理:「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所謂大英雄,就是本色、平淡,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就是最平凡的,最平凡的也是最了不起的。換句話說:一個絕頂聰明的人,看起來是笨笨的,事實上也是最笨的,笨到了極點,真是絕頂聰明。這是哲學上一個基本的問題。
人沒有誰算聰明,誰又算笨,笨與聰明只是時間上的差別。所謂聰明人,一秒鐘反應就懂了,笨的人想了五十年也懂了,這五十年與一秒鐘,只是那麼一點差別而已,所以了不起就是平凡。唯大英雄能本色──平淡。上台是這樣,下台也是這樣。所以曾國藩用人,主張始終要帶一點鄉氣──就是土氣。什麼是土氣?我是來自民間鄉下,鄉下人是那個樣子,就始終是鄉下人等個樣子,沒有什麼了不起。所以彭玉麟、左宗棠這一班人,始終保持他們鄉下人的本色,不管自己如何有權勢,在政治功業上如何了不起,但我依然是我,保持平凡本色是大英雄。另一句「是真名士自風流」,同一意義,不再重複了。
這一段說明了「繪事後素」,是指一個人不要迷於絢爛,不要過分了,也就是一般人所謂不必「錦上添花」,要平淡。這以後,又引用孔子的話,說明中國文化傳統的立場。
【窮源溯本】
《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
孔子說中國傳統文化,是根據歷史來的,而歷史與文化是不可分開的。
我們講的傳統,由來遠矣。
昨天有個從美國回來的學生,談到他看到一本新出版的書《文明的歷程》,他告訴我這本書所論述的某個觀點,和我以前對他們講的思想一樣,認為人類文化歷史,從上一個冰河時期,就流傳下來了。如宗教思想、哲學思想,在上一個冰河時期,人類毀滅的時候,極少數沒有死的人傳下來的,並不是這一個冰河時期所新興起。我們中國文化,向來就是這樣說的,所以要中國人講自己傳統的歷史,看看古時的人所記載的,有一百二十萬年,至少也說十二萬年,我們現在講五千年文化,那是客氣話。不過很可憐,現在還不敢吹五千年,只說三千年文化,因為西方文化講歷史,動輒只提兩千多年,我們說得太多了,好像不大對似的。在中國古代歷史,動輒講一百多萬年。現在孔子在這裡說,不管多少年,文化是歷史傳統來的,所以夏朝的文化,我可以研究討論,不過「杞不足征也。」杞是周朝封的一個國家,是夏朝的後代,封到杞國。我們曉得「杞人憂天」這句話,就是這個國家的典故。
這裡我們要瞭解中國的封建制度。當周武王統一了中國,所謂封建,井不是只封自己家裡的人,像堯、舜、禹、湯的後代,都封了諸侯,所以周朝的封建,不是西方的封建,不能隨便把中國封建制度與西方的所謂封建混為一談,那是錯的,等於說沒有把自己的家當搞清楚。
這裡孔子說如果拿杞國的文化,來看夏代的文化,並不準確,更不完整,但殷商以後的宋國,所保留的文獻資料也是不夠,這兩個諸侯之國所保留的祖宗文化都沒有了──這裡要特別注意,任何一個民族的後代,如果不重視自己的文化歷史,就是自己把自己毀滅,後代就無法考證。孔子說,假如他們自己不毀滅自己,保存了祖宗的文化資料,我就有辦法整理。
這裡放進了孔子的話,就是說明保存文化的重要,因此繼續在下面講到文化與禮的關係:
《子曰:診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
講到這裡,又是一個問題了,是由中國文化中「禮」而來。所謂「禘」,是中國古代的一種禮。中國文化和西方一樣,有狹義的宗教。「禘」象徵宗教的精神,祭天地祖宗之禮。講到這裡,要認識「禘」字的來源了,至少要拿《康熙字典》來研究。過去讀書,五、六歲以後,先研究「小學」,就是研究作人道德行為,等於現在學校的公民課程──灑掃應對。「灑掃」從文字上看很簡單,灑灑水、掃掃地而已;「應對」可就麻煩了,對老前輩行什麼禮,到了客廳坐什麼位置,送一封信給叔叔伯伯,講話的態度該怎樣等等,作人處世都包括在應對當中。
除此之外,研究「小學」之學,就是後來所謂的說文、訓詁等的文字學,探討文字的來源。中國文字不同於西方文字的拼音而成,中國文字有所謂六書──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的法則。
【心香一瓣誠則靈】
我們知道中國字的部首是從「一」字開始。「一」就畫分了上下,所謂一畫分天地;再在上面加一畫「二」(上),就是上,下面加一畫就成「 」(下),是為下。宇宙本來是圓的,無法分別,現在分了以後,「人」在「 」的下面,即成為「 」,這個字就代表了天。
我們看到了「示」這個字,就是表示上天垂下來許多象徵,顯示給人們看,太陽、月亮、風雲、雷雨都是上天的垂示,所以這個字,就代表了與上天的關係。圓圈中間加個十字,就代表了土地的「田」字,這土地上面出了一點苗芽便是「由」,再向下伸展成為上下通的便為「申」,在申旁再加上「示」;表示由天上來的,而上下左右都能通達,便謂之神。只能下行旁通而上面長了一根象徵性的毛毛「 」就是鬼。那帝的篆文「 」也是表示上天垂示下來的徵象,代表形而上的,不可知,不可說,也無法形容他,有這樣一個力量,這樣一個東西在,就叫作帝,再加上示,就成了一個宗教性的哲學觀念。中國古禮稱祭天地的禮為「禘」。至於形而上,到底有沒有?又是怎麼樣一個東西?暫時不談,到此為止,如再向上討論,就牽涉到哲學與科學的問題了。
禘,古代國家舉辦禘禮,皇帝代表全民祭祀大典,儀式非常隆重。皇帝在此期內,不回內官,必須清心寡慾,反省自己。在中國古文中所謂的齋戒沐浴,便是如此。「齋」是內心的反省。(後來中國人對佛教的吃素也叫吃齋,那是有不同的意義,由於佛教戒律中一種「八關齋戒」而來。)齋是中國文化中心理的淨化,用現代的話來講,就是清理思想、排除人欲,真正的作到肅莊叫作齋戒。沐浴也不止是洗澡,而是孔子在《易經.系辭》上所講「洗心退藏於密」的意義。
所以古代禘禮,是國家的大典,全民的大典,領導者皇帝齋戒沐浴七天或三天以後,才代表全民出來主祭,要全副精神,誠心誠意,很鄭重的,等於是一個宗教家的大祈禱,絕對不可馬虎。
在這裡,孔子指出當時文化的衰敗,大家參加禘禮,都只是在真戲假做而已。這等於現代有許多人吊親友乃至長輩的喪事匆匆忙忙,叫一輛計程車,趕到市立殯儀館,簽一個名,行三鞠躬禮,好像去繳一百元什麼稅似的,繳完了,趕緊就跑,沒有一點肅莊悲慼之感。今日社會這種風氣,也是文化精神一個重大的問題。
孔子對春秋時代的情形怎樣說的呢?
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就是說禘禮開始以後,主祭者端上一爵奉獻神祇的酒以後,心裡就想趕快走了,接著祈禱等等隆重的祭禮,都在那裡應付了事。孔子看到這種情形感嘆的說:「吾不欲觀之矣!」我實在不想看下去了,為什麼不想看?就是認為何必勉強做假,而喪失了這件事的實際精神呢!
孔子這幾句話,有很多意義。譬如現在社會上舉辦許多事情,內心沒有真正的誠意。無論是宗教儀式或任何社會的宣誓,只要舉起手來表示一下,心裡完全沒有肅莊恭敬的誠意。冷眼旁觀者看來,不得不油然而興「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的感慨。這就是中國文化告訴我們,事事要發自內心的誠懇,而不完全在於形式,一切形式,都必須配合內心的誠懇,才有意義。
由此再進一層,便引出下面一段話。
《或問禘之說。子曰:不知也。知其說者之於天下也,譬如示諸斯乎?指其掌。》
有人問孔子,關於「禘」這個禮儀的說法,和這一套學術思想的理論,它的基本精神又在哪裡?孔子怎麼答覆呢?他說:「不知也」──我不知道。孔子真的不知道嗎?當然,這是他幽默的話,換句話說,是一種「反教育」,用現代術語來說,是「反激式的教育」。他的意思是說,這一種基本的文化精神,大家應該知道的。既然大家都不知道,那麼我也不知道了。且看他說了不知道以後又怎麼說下去,就可明白他真的知道不知道了,「──『知其說者之於天下也,譬如示諸斯乎?』指其掌。」孔子指自己的手掌說,真正懂得禘這個文化精神的人,看天下國家事事物物的道理,就好像是呈現在這掌心上,這麼清楚明白了。他指著他的掌心,用動作來表示天下的事理,就像指顧之間,如在目前那樣的容易。由此你說他懂不懂禘之禮?當然懂。
為什麼要拜天地呢?這就代表了中國文化基本精神所在之處。我們以前過年,正月初一早上起來,家長帶領全家的人,先要祭天地、拜祖宗,雖然儀式簡單,但卻很嚴肅,而慎重。春秋二季要祭祖,也就是實行「祖宗雖遠,祭祀不可不誠」的尊敬傳統的精神。現代一般家庭,就從來不祭祖,連跪拜的禮都不會行,這就是教育的問題,值得重新研究、重新修整。保持這一點傳統,這一點習慣,使後代知道源遠流長的民族傳統,這也是我們的責任。
剛才講到禘禮與中國文化精神的關係,跟著便提到孔子幾句有名的話,後世一般人們都流行而變為成語的: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
這是孔子所說祭祀祖宗和祈禱時心儀的原則,當我們祭祖宗的時候要以「如在」目前相對的誠心,猶如祖宗尚在面前一樣的誠敬。假使是祭神,神就在此。要表裡如一,才是肅齋莊敬的道理。所以他又說:「吾不與祭,如不祭。」假使說我因為沒有時間,沒有親自參與這個祭典,只是象徵式由別人去代表一番,這樣就等於不祭,又何必故作排場呢?這種精神,不但告訴我們對於任何祭典要如此,同時也間接地告訴我們作人的道理,無論對生者或死者,由明裡到暗裡,都要由衷一貫。
我們現在講民族精神。熱愛國家民族的人,為什麼到了國外,看到自己的國旗便肅然起敬?我們在國外看到國旗的那種心情,與在國內看到國旗的心情絕對不同。在某一個時候甚至會為之掉下眼淚。其中道理,就是這種精神的流露。
所以一個人的修養,對人對事,都要有這種「祭神如神在」的心理。否則,表面上非常恭敬,內心裡又是另一回事,那是沒有用的。所以由於孔子的這番話,瞭解了祭禮,依此來講作人的道理,也就可以觸類旁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