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4月24日星期三

蔡子強: 亡者並沒有死,因為我們仍活著




幾年前,到過巴黎旅遊,那已經不是第一次到訪,所以足所及的再不是羅浮宮、凡爾賽宮、聖母院、香榭麗舍大道等遊客熱點,而是港人較少去的一些地方,例如拿作家繆詠華所著《長眠在巴黎》這本書作為索引,到訪當地的墓園,如拉榭思墓園、蒙巴納斯墓園、蒙馬特墓園、先賢祠,為的是想憑弔一下一些偉大靈魂的居所。

在拉榭思墓園,有我喜愛的愛爾蘭詩人和劇作家王爾德(Oscar Wilde)的長眠之所,他的墓誌銘是如此的:

And alien tears will fill for him

Pity's long-broken urn,

For his mourners will be outcast men,

And outcasts always mourn.

在蒙馬特墓園,有法國作家小仲馬的安息之地,他的墓誌銘是如此的:

「吾寓於生,亦寓於死,吾固重生,但尤重死,因生時有限,死卻無窮期。」

墓園的另一角,是德國詩人海涅(Heinrich Heine),他的墓誌銘則是:

「何處是倦了累了的旅人,最後得以安息之所?」

其實這一個墓誌銘來自海涅的詩作〈何處?〉

「何處是倦了累了的旅人,最後得以安息之所?

是在那南國的棕櫚樹蔭,抑或是萊茵河畔的菩提樹底?

我將在何處的沙漠中,為陌生人的雙手所埋葬?

或在某海濱的沙灘上,覓得最終歸宿得以安葬?

罷了﹗無論何處,處處皆是上天的穹蒼,

那高掛夜空的簇簇繁星,永遠會照亮我的靈前。」

在墓園另一角,其中一座墓碑是屬於法國詩人穆傑(Henri Murger),他的作品〈青春易逝〉,有這樣的一段:

「唯有在灰燼中,才能翩找逝去的美好時光;

唯有在回憶中,才能還給我倆失去的天堂之鑰。」

不錯,一旦逝去,從此之後,你的家人,你的朋友,唯有在回憶中,才能夠細味與你一起的美好時光;唯有在灰燼中,才能找到那失落了的天堂之鑰。

古字「Amor」(愛),這個字本來就包含了「Mors」(死亡)這個字,小時不能理解,到了長大後才明白,這個詞源上的關係,又豈屬偶然?

只有當生離死別時,我們才能真正深刻的體會到,什麼是愛?究竟愛得有幾深?有些人從來不曾流淚,但今趟卻為你流下兩行淚了。

10年前,2003年,自己都曾經掉進谷底,亦有過十分無助的一刻,那一個念頭,也曾在腦海中一閃而過。10年之後,驀然回首,只覺「也無風雨也無晴」,起起落落,悲歡離合,陰晴圓缺,人生本來就是如此。此生當然不無遺憾,但這10年間,卻一樣遇上生命中很多值得喜悅的東西,10年並不枉然。

無論昨天跌了如何重重的一跤,無論昨夜發生過怎樣不如意的事,每天早上醒來,睜開眼睛,看到窗外那一片藍天,看到那一線明媚的陽光,仍然覺得,活,委實是十分的美好。Life is beautiful.

每個球迷都一定會記得,當年歐聯決賽,利物浦在上半場落後3球給AC米蘭的情下,下半場絕地反擊,連追3球扳平,最後在互射12碼時擊敗對手,奪得歐聯冠軍。人世間,本來就沒有什麼所謂「絕地」。

在拉榭思墓園中,其中一個墓碑屬於Alain的,這位法國哲學家阿蘭著有《幸福散論》,其中有兩段是如此寫的:

「亡者並沒有死,這是相當清楚的,因為我們仍活。亡者會思想,會說話,會行動。他們可以建議、欲想、批准、責難,這一切都是真的。只不過,我們得理解他們才行。這一切都在我們身上,這一切都活在我們身上。」

「想想亡者想要些什麼,也是非常有意義的。好好看,好好聽,亡者想活,他們想活在我們身上,他們要我們的生活過得很充實,這就是他們想要的。所以我們才會讓墳墓變得生氣勃勃,因而我們的思緒會快快樂樂地活潑於將至的冬天,直到下個春天,直到第一片新葉。我昨天看過丁香花的花梗,葉子快凋零了,但我在梗子上看到嫩芽。」

所以,希望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以及一切愛你的人,都能節哀順變,好好的生活,把你的所思所想,信念信仰,在他們身上活出來。正如阿蘭所說,他會希望他們活得充實,葉子雖然凋零了,但在梗子上,將會長出嫩芽。

天道循環,生生不息,生命,本來就是如此。

蔡子強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高級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