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5月17日星期四

許知遠: 重慶的迷霧




薄熙來過去幾年在重慶的作為,變成了一樁羅生門,不同群體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我們擁護黨中央的決定——他用略帶口音的普通話說。似乎因為我的疑惑表情,他又忙補充道:「這次是真的擁護。」

今天的重慶,悶熱、潮濕,整個城市籠罩在濃霧中,高樓、樹木、大橋、嘉陵江,一切都影影綽綽。

他是當地一家律師行的合夥人,在這個行業摸爬滾打了將近三十年。受一個共同朋友之託,他來和我見面。不過,他早已決定了什麼也不談。

距離王立軍逃往成都的美國領事館已經三個月,薄熙來也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將近兩個月,重慶仍處於一種奇怪的沉默中。

當然,一切日常的喧囂在繼續,夜晚上的街道旁仍擺滿了排檔,老火鍋的麻辣香氣四處飄散,解放碑旁的夜店前擠滿了性感的姑娘,倘若你搭乘出租車、在小餐館吃飯,人們都很願意和你談上幾句「薄書記」,而口氣幾乎是一致的——他是個好官,提到王立軍,他們也會說「可以的」。他們的判斷來自於直接經驗,這個城市的確變得更乾淨、更暢通、更多的樹木,尤其是更安全了。「五個重慶」的宣傳畫已被拆去了很多,但閃著警燈的交通警平台仍隨處可見,警察們的態度謙恭有禮。出租車司機說,他們什麼活都趕拉,而值夜班的職業女性說,深夜走路回家一點也不害怕了。至於再很少聽到的紅歌,人們多少覺得,它唱與不唱,似乎都無傷大雅。而腐敗與緋聞、傳說中的薄家的巨額資金、谷開來與英國商人的曖昧關係、離奇的命案,人們都不那麼關心,更談不上某種道德義憤。似乎那是另一個階層的故事,與他們這些小老百姓沒什麼關係。一些人甚至覺得,這些罪名都是捏造出來的,看得出,他們對於報紙上說的一切,都不太相信,他們只相信最眼前的感受、最直接的回報。一些時候,你覺得他們說的是對的——既然所有的官僚都腐敗,一位多少還為老百姓做了些事的人,不管他是否在收買人心,為什麼不讓人懷念?

對於我的律師朋友來說,這些人的意見無疑是短視的。在薄熙來主政的幾年中,再沒有比律師更感到壓抑的群體了。在名義上無可指責的「打黑」,迅速演變成對法治的踐踏——儘管它一直沒真正獨立與成熟過。而唱紅,對於他這一代知識分子的後代來說,那些旋律裏蘊涵著的是無盡的痛苦記憶。儘管聲稱不願多談,他還是忍不住評論了幾句。在他的座標裏,二零一二年的重慶事件甚至比一九七一年的林彪事件更有標誌意義——「那次只是高層權力鬥爭,而這一次中國可能會轉向」。倘若那些謠言真實,存在著所謂的奪權陰謀,薄熙來可能把重慶的模式複製到整個中國嗎?讓這個國家坐上時光穿梭機,回到過去嗎?

「等過兩個月來,我敞開告訴你,那時候談話就方便了」,在侷促不安地坐了十分鐘後,他起身離去,額頭上的汗水似乎還沒乾。比起中下層民泷的率性而談,這座城市的中堅力量、官員、商人、教授、記者、律師則處於一種集體性的沉默中,很多單位已經推行了「新聞發言人制」,倘若有外來的記者問起什麼,都要推給這位覺悟高的發言人。人們似乎都默許了一點,他們是沒有自身的意志的,即使有,也是微不足道的,你只能依賴更高的權力來決定風向,如果這次黨中央的風向恰好與你的內心期待相符,你就會為中央的英明決定歡呼。而在零星的談話裏,你也會發現不同的群體之間對於這一事件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對於很多人來說,薄熙來過去幾年在重慶的作為,變成了一樁羅生門。

一切似乎仍懸而未決。他們在等待這城市五年一次的黨代會,而黨代會的基調則要由北京來定。誰都清楚,薄熙來的命運,是由中南海內的派系鬥爭來決定的。

在重慶的幾天裏,我時斷時續地讀一本關於中國政治文化的書籍,其中的一句話令我過目難忘。那是越南總理范文同在一九六零年代對一位美國外交官所說的:「請不要因為不了解越南政治而感到洩氣,事實上,連我們自己也不了解。」同樣的句式,重慶人可以對我這位北京人說,而我這位中國人可以再把它交給一位好奇的歐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