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5月14日星期一

劉銳紹﹕一生愛國善言勸 敢難龍麟為民呼 ——悼念李子誦社長



511日,驚悉李子誦社長乘鶴歸去,與世長辭。一時間,萬般思緒,湧上心頭。這位我跟隨了40年的百歲報人,一生交織覑對家國情懷的愛與怨、對民族興衰的情與慕、對新聞事業的喜與悲。他坐過國民黨的牢,也受過現政府的壓力,都是因言獲罪,但他仍然秉持中國知識分子的氣節風骨,以言報國,立言警世,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地。撫今思昔,心浪潮高,我有話要說。

1972年,我剛剛進入《文匯報》,一位上穿內衣背心、下穿唐裝布褲(沒有褲帶,只靠摺疊借力拉緊褲頭)的老人家吸引了我。那時候,報社內沒有冷氣,大家汗流浹背,這位老人家開玩笑地說:「我們只能『坦白』到這個地步了(即不能再脫去背心,真的赤膊上陣,肉帛相見)。」他就是李老總、後來成為社長的李子誦。

我當時是一頭初生之犢,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跟李老總競談詩詞歌賦,有時甚至爭論一番,有一次還在公開的學習會上指他的某個字讀音有誤。他沒有動怒,事後還引經據典,私下糾正我的錯處。那時候,我根本不可能領會到他的溫柔敦厚:君子責善,也要照顧對方的情面,他做到了,而我卻一派刺蝟本色。

「集體休息事件」

直至1973年,國內掀起「批林批孔」的政治運動,我才感受到李老總剛柔並濟、揮灑自如的功力。運動方起,大有摧枯拉朽之勢,有人建議他改名,因為「子誦」之名,大有歌頌孔子之意。李老總談笑用兵地說:「《商報》的領導人名叫張學孔,豈不是他更要改名?」後來,李老總還在學習會上引導我們如何認識和辨別孔子學說的好壞,不能一面倒緊跟形勢。我開始有所感悟,逐漸收斂鬥爭鋒芒,在學習會上說:「孔子有些主張是值得批判的,例如『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但他提倡的仁義道德,有何值得批判之處呢?」結果,一些人認為我思想不純,「劉夫子保孔夫子」,我被人謔稱「夫子」,就是這樣來的。

李老總後來升為社長,對《文匯報》的貢獻和對我們的磨練更多。在新聞自由方面,曾發生「集體休息事件」。1980年代初,赤柬領袖經香港逃亡到北京,新華社香港分社副社長李菊生還親往機場打點,我們也參與了採訪,但事後一聲令下,不准報道。我們幾經爭取,這則新聞才能簡單見報,但當時的老總卻冠以「據某某電台消息」,而不敢說是自己採訪的。我們大惑不解,第二天就進行「集體休息」,實際就是罷工,後來還前往新華社,請有關負責人解說因由。此事在左派機構內也算是一樁大事,但李社長由始至終沒有責怪我們,還多番勸慰。後來金堯如老總重返《文匯報》,對我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文匯報》有希望了,因為有你們這批後生仔。」

建立駐外辦事處

在報社發展方面,李社長和金老總也屢創新猷,建樹甚多,其中較突出的有兩項。一是建立駐外辦事處,香港傳媒也可以國際化,建立廣泛的信息渠道和聯繫網絡。後來,程翔夫婦建立駐京辦,麥華章夫婦建立駐歐辦,我後來也長駐歐辦工作,此後報社繼續派人駐美,又在內地建立多個辦事處,都是李社長和金老總開創的先河。可是,當時他們卻被批評「不務正業」。

二是趁開放改革之風,創造更好的經濟條件。李社長和金老總的思路很清晰:「有了獨立的經濟,才能有獨立的報格,才能體驗獨立的人格。」否則,只有向北京伸手,什麼事情都只能跟風。後來,《文匯報》搞貿易公司、公關公司、旅行社,還有已建立的廣告公司,連我們駐歐辦事處也自負盈虧,以盈利的部分支持報社的其他發展。這種做法創傳統左報之先,後來內地傳媒也有同樣做法,可謂互相促進,彼此相長。這對今天的左派機構和政黨,以至香港整體,也應有啟示作用,否則只能做應聲蟲。

創辦《當代》 提十六字真言

到了「六四」前後,李社長和金老總的歷練更令他們發揮了報界良心的關鍵作用。那時候,我已長駐北京3年,李社長跟我說:「你要努力求真求實,只要你發回來的消息是真的,我們就敢登。」在這樣一個大時代、大動盪的風雲歲月,報社的信任成了一大鞭策動力,我能說一聲「害怕」嗎?

在報社刊登「痛心疾首」的開天窗社論之前,李社長也請同事跟我打招呼,請我在京小心,可知他已預見這一舉動將會招致官方的強烈不滿,甚至有所行動。後來,《文匯報》同寅還刊登反對北京處事手法的聲明,但李社長請同事跟我說:不會把我的名字放進去,因為要注意我的安全。他事事注意別人的安全,而自己卻勇於承擔責任和風險,其後「痛心疾首」的社論被追究,他和金老總共同承擔了種種壓力,為的是避免其他參與者也受到打壓,保住了這些人士可以繼續留港的機會。

「六四」之後,李社長領導一批離開報社的員工創辦《當代》雜誌,提出「有喜報喜,有憂報憂,有善必揚,有惡不隱」的十六字真言,繼續發出木鐸之聲和諫諍之言。那時候,我白天在《當代》義務工作,晚上在《文匯報》坐冷板苐,「享受社會主義優越性」(收公家的錢,做自己要做的事)。我之所以有此信念,皆因李社長和金老總經常說:在體制內也可以有所堅持,做到問心無愧。

三點值得後人深思

回顧李社長和金老總的一生,有三點值得後人深思。其一,他們敢於獨立思考,雖然過去也有盲從的時候,但卻不斷尋求清醒,煥發良知。這一點對今天的傳播界(包括傳媒的經營者和領導層)來說尤其重要。今天不少傳媒的老闆,重經濟而輕言責;須知道經濟固然重要,但獨念經濟而忽略了新聞界的天職,不斷自我制約,隱惡姑息,只會失衡累事,更可能誤了整個國家民族。

其二,無論是順境還是逆境,他們也敢於堅持為民喉舌,在「六四」期間如是,「六四」之後被貶斥也如是。即使後來北京派人游說,李社長也不為所動。與此同時,他也堅持上面提到的「十六字真言」。在《當代》期間,李社長經常說,對中國的成績(例如經濟建設、社會變化)還是應該多報道的,對於政治的落後,可以繼續批評。這種方針後來還引起小小的誤解,北京一些人士說:李子誦可能在轉ɜ。但這個願望當然還是落空了。

其三,李社長長期採取的是好言相勸,理性爭取的方法,不求名利,所以不會嘩眾取寵,而能產生細水長流的作用。這令我想到,不同的人可以因應自己的條件,發揮不同的作用,最後殊途同歸,而毋須一切都要用硬碰硬撞的方法解決。

「六四」後被「停止留用」

李社長的言傳身教,理應得到各方的理解。可惜,他在「六四」之後還是被「停止留用」,當時還傳言「他要起義,要在《信報》刊登廣告,準備出售《文匯報》」,官方急急出手把他趕走。其實,官方收錯消息,李社長當時要刊登的,正是他辭職的廣告,而不是「出賣《文匯報》」。有關方面可有弄清楚就採取行動呢?事後又有沒有公開道歉呢?今天新華社短短30多字有關李社長逝世的新聞,有否對他敢於犯顏逆諫、愛國為民的氣節給予肯定呢?

縱觀李社長的一生,愛國是主要的,但愛國熱情不應被利用,更不應被濫用。知識分子和老百姓渴望中國富強而開明,一代一代的進行接力賽,但中國何時才能結出開明的果實呢?

稿例

1.論壇版為公開園地,歡迎投稿。論壇版文章以900字為限,讀者來函請以500字為限。電郵forum@mingpao.com,傳真﹕2898-3783

2.本報編輯基於篇幅所限,保留文章刪節權,惟以力求保持文章主要論點及立場為原則﹔如不欲文章被刪節,請註明。

3.來稿請附上作者真實姓名及聯絡方法(可用筆名發表),請勿一稿兩投﹔若不適用,恕不另行通知,除附回郵資者外,本報將不予退稿。

4. 投稿者注意:當文章被刊登後,本報即擁有該文章的本地獨家中文出版權,本報權利並包括轉載被刊登的投稿文章於本地及海外媒體(包括電子媒體,如互聯網站等)。此外,本報有權將該文章的複印許可使用權授予有關的複印授權公司及組織。本報上述權利絕不影響投稿者的版權及其權利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