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5月15日星期二

林博文: 白崇禧曾投稿自我辯護





日前收到時報出版社總編輯林馨琴寄來白先勇編著的《父親與民國:白崇禧將軍身影集》(見圖,本報資料照片),連夜翻閱,深覺這本書的內容和編排俱屬上乘,難怪林馨琴在電話中很興奮地說:「書賣得很好,馬上要再版!」書銷路好,也許跟白先勇大有關係,中年以下知道白崇禧的人可能沒有幾個!

在閱讀《父親與民國》之際,馬上想到現寓居紐約的《中央日報》老記者龔選舞常向我提起的一件往事。這件事在中研院近史所出版的口述歷史《白崇禧先生訪問紀錄》和《父親與民國》中都沒有述及。五○年代中,台灣的政治氣候突然對四星上將白崇禧頗為不利,首先是湖北籍國大代表但衡今在一九五四年春召開的國民大會中提案彈劾白崇禧在一九四八年擔任華中剿匪總司令時吞沒軍費及漢口中央銀行庫存銀圓、對徐蚌會戰按兵不動,拒援徐州,導致國軍潰敗。素有「小諸葛」之稱的白崇禧,除了書面答覆之外,並在光復大陸設計委員會上親自以口頭反駁但衡今的指控。當時譴責白崇禧的不只是但衡今一個人。

就在白崇禧飽受各方圍剿時,有一天,他身著四星上將戎裝出現在台北火車站附近的《中央日報》裡。其時央報尚未改建,是一棟三層樓建築。中飯後,央報二樓編輯部空蕩蕩,只有採訪組副主任龔選舞在辦公室。龔老突然聽到有人敲採訪組的門,門並未關上,敲門的人也許想讓裡面的人知道有人找。龔老一看,是位軍人;再看一眼,竟是白崇禧!龔老在南京《中央日報》曾採訪過漢奸受審,亦曾到國防部跑過新聞,當時白崇禧是無實權的國防部長,陳誠為掌大權的參謀總長。因此,龔老認得白崇禧。龔老馬上以「白長官」稱呼白崇禧,請他就座,並問何事可以效勞?白說,他寫了一篇文章(即答覆但衡今等人的詰難,文章內容偏重軍事),不知貴報是否能登?

白崇禧把文章交給龔老先。在龔老閱看文章時,白氏不時發出急促的呼吸聲,顯得有點焦慮。龔老慎重看完後,向白崇禧表示文章沒有問題,應該可以登,旦他無權作主,必須向上級請示,今天一定會給白長官回覆。白氏即囑龔老和他的楊姓參謀(即楊受瓊)聯絡,並把電話號碼交給龔老。

龔老按《中央日報》處理重要稿件的規定,把白崇禧的文章交給主筆室轉呈總主筆陶希聖。主持黨報言論並能「通天」的陶希聖,把白氏的文章再轉呈老總統蔣介石審閱一過。當天晚上,龔老接到主筆室電話說:「白崇禧的文章明天見報」。龔老在晚上九點多鐘打電話給楊參謀,告以白長官的文章明日可以見報。第二天《中央日報》在第一報以大篇幅刊白崇禧為自己辯護的文章(可惜龔老忘了確切日期),隻字未改。這很明顯地表示中央支持白崇禧。

筆者問親睹親歷國共內戰的龔老,徐蚌會戰(中共稱為淮海戰役)國軍慘敗是造成大陸淪陷的關鍵嗎?龔老迅速而又明確地說:「不是!東北丟了,才是關鍵!」龔老的看法和白崇禧的說法,不謀而合!白崇禧在中研院近史所的口述歷史中強調,大陸之失,軍事失敗乃是最重要的因素。他說「軍事逆轉,經濟亦逆轉,大陸才崩潰下來。三十五年,關外有五個美械軍,四平街一戰把林彪打垮了,旋克長春,如果我們一直打,打到哈爾濱、滿洲里、佳木斯,把他們打完了,把東北民眾組織起來,把頭一等的軍隊調回關內打聶榮臻,這是完全不同的剿匪戰爭,戰事好轉,其他一切也不至於崩潰下去,可能就獲得勝利。」然而,千古遺憾的是,在東北四平街把林彪打垮的杜聿明(黃埔一期,物理學家楊振寧的岳父),未聽從白崇禧所提出的乘勝追擊的主張,而要向南京請示。蔣介石礙於美國五星上將馬歇爾的調停,不敢得罪華府,沒有同意白氏的建議,錯過了解決東北共軍的大好機會。白先勇說:「這件事,父親直到晚年提起來都憾恨不已。」

白崇禧是選擇到台灣的最著名桂系將領,儘管他在寶島有點落寞,且有國民黨特務跟蹤,但在蔣介石一人獨大的台灣,沒有一個老將領不是投閒置散的。何應欽、顧祝同(與白崇禧結成兒女親家)和薛岳等忠於老蔣的老將領終日無所事事,更遑論曾和老蔣作對的雜牌軍將領。白崇禧是桂系領導人中被視為「最親蔣」的,近史所口述歷史訪問者亦曾以「一般人常說健公(白崇禧字健生)是廣西將領最親蔣的,共匪也是這樣講。」白崇禧隨國府撤退到台灣,可說是一項最明智抉擇。白氏和李宗仁、黃紹竑並稱「新桂系三大巨頭」,李宗仁赴美後再回大陸,抑鬱以終。做過廣西、浙江和湖北省主席的黃紹竑(紹雄、季寬),一九四九年投共前夕寫過:「北國正花開,已是江南花落」的媚詩,結果在一九六六年八月文革時自殺而死。

白崇禧如果留在大陸,他能逃過毛澤東和紅衛兵的毒手嗎?白先勇有機會辦《現代文學》嗎?能寫出《遊園驚夢》嗎?白崇禧在台灣住了十七年,一九六六年辭世。白先勇說他埋骨於中華民國土地上,乃是「求仁得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