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6月23日星期六

鍾志森:一枝一葉總關情

今年七月是啟功先生的百年誕辰紀念。最近這些日子我都忙於整理先生的一些書畫作品資料,籌備出版一本《弘啟藝境:啟功作品海外藏珍選集》。看到這些作品,我自然又回想起跟啟先生一起的那些日子。

一九八八年的夏天,啟功先生和著名鑑賞家王世襄等文博專家學者在香港大學講學,經著名書畫鑑定家王大山老師引見,我認識了啟先生。我跟啟老特別投 緣,啟老還跟師父王大山說:「我以後來香港就讓你的徒弟小鍾先生陪我吧。」我當然非常的樂意,從此有機會陪啟老到處走走,看看東西,會會熟人,或幫忙料理 紙張。能跟隨大學問家、大鑑定家、大書畫家,看他寫字、看畫,親耳聆聽他的教誨,在我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後輩來說,心情是何等的興奮、喜悅和滿足。每次有 什麽事情請教啟老,他總是和靄、簡明地回答你。啟先生也是一個教育家,當了半個多世紀的老師,所以聽他講解總令你聽得投入和容易明白。 



我有幸跟啟先生認識直到他晚年去世。這十八年裡,由於商務工作關係,經常來往北京。每到北京,必到北師大的紅六樓去拜訪請教。啟老向來十分熱情,經常一聊一 兩小時。記得有一次去看望啟先生,吃完午飯後,他拉着我回他家,說下午如沒甚麼事,就多留一會,待他午睡片刻繼續聊。跟啟老一起像是老朋友、自己家人一 樣,無所不談。我們談書論畫之外,他還十分關心我的家人,每次總是問候一番。他得知家母習慣每天早晚虔誠地念《心經》,於是八十三歲的時候,用楷書抄書 《心經》贈家母,成為我家的鎮宅之寶。我育有一兒一女,在小女還未出生尚在母體內,我告訴啟老,從超聲波知悉此胎是女孩,懇請啟老為小女起名,啟老欣然答 允,即問小兒叫什麼名字,我說叫卓倫,啟老很快替小女起了名字。他說:「你兒子叫卓倫,女兒也改個綸字,同音不同字。你姓鍾,鍾靈毓秀,取個秀字,女孩子 秀質綸才,取個綸字,叫鍾秀綸好不好?」我連聲說好,名字起得太好了。啟老隨即在扇型卡紙上寫了「秀質綸才。秀綸小友長命百歲,天資秀發,博學多能。啟功 書祝,八十又六。」又另書一幅「卓越超倫。卓倫小友長命百歲,成年事業軼群絕倫。啟功書祝,時年八十又六。」送給小兒卓倫及當時尚未出生的小女秀綸,這對 於我們一家及小女來說,真是何等榮耀!此後幾乎每年都送字給我們倆夫婦,有時落款還寫上「麗華仁姊、志森老兄」等客氣字眼。直到零三年,當時啟老的眼底黄 斑病越來越厲害,視力開始衰退,已經不怎麼寫字了。他老人家得悉家父將八十歲生日,主動寫字送給家父。我跟他說,啟老願意寫,當然很高興,隨意寫個大字就 行了,比較不那麼吃力。沒想到有一天,我到啟老家,他拿出一副紅地描金松鶴團圓圖案的箋紙對聯,工工整整寫着:「千林松柏居仙鶴,萬叠峰巒拱壽星。鍾煊先 生八旬榮壽,啟功再拜敬祝。」啟老並說昨晚睡得很好,早上就有精神,這字寫得稍為滿意,老太爺生日,我不能馬虎。

我 記得八八年初相識,有一天啟老在香港大學講課,空閒時,我陪着先生看他寫字。快到午飯的時候,先生拿出一副對聯紙,瀟灑自如地寫下「愛畫入骨髓,高歌披心 胸。志森老兄雅鑒」的草書聯送我。王大山師父看到,說他認識啟老幾十年,還沒寫過這樣的草書對聯給他。啟先生很少寫草書,他曾告訴我有一段時間沒寫草書的 原因是在「史無前例」的日子,罰抄大字報,要一筆一劃,老老實實地抄,如果工農兵大眾看不明白就等同有罪,更遑論寫草書!但啟老的草書是專家行裏人公認的 好,黃苗子老稱啟老的草書是真正懂草書的人寫的草書。

有一次我在集古齋買入一幅啟先生早年創作的《荷塘》條幅,上有溥雪齋題跋,我請先生 補題。先生題完謙虛地說,年青時候的畫畫得不 好。後來我看到他畫贈黃貴權醫生的十六開一字一畫的冊頁,意境清幽俊逸,令人愛不釋手。先生聽到我的讚嘆, 對我說有空也給我畫一個。大概過了一兩年,啟先生託師父王大山先生帶了一個大手卷給我。打開一看,原來是啟老精心繪製的一件力作《溫故知新》卷,在長達三 百六十多公分的長卷裡,一段畫一段字。分別畫有松、竹、山水、荷花、水僊、靈芝壽石、蘭花等,洋洋大觀。饒宗頣教授讚曰:「元白翁早歲浸淫藝事,晚精鑒 別,所閱名迹逾萬。此卷信手拈來,自成馨逸,信手能者縱橫變化,無一不可也。」啟老老友徐邦達先生在卷後兩跋:「久不見元白兄繪事,此卷兼之詩、書,真三 絕也。」又:「說是停毫四十年,忽然技癢出新荃。癡翁晚年富春蹟,纔落人間絕世妍。」將啟老此晚年佳作比喻黃公望晚年畫的《富春山居圖》卷名蹟。啟先生後 來也將此作更新版出版於《榮寶齋畫譜》,可見他對此作也覺滿意。

跟啟先生一起,經常聽他說些做人的道理,學他怎樣懂得關心和欣賞身邊的人。他尊重師長,經常掛念陳垣先生、吳鏡汀先生、傅增湘先生等對他有恩惠和影響的師長名字。特別聽他娓娓道出跟他太太的往事,他的《賭贏歌》、《痛心篇》讀之令人感傷。

很多專家、鑑賞家都研究啟先生的書法,發表過很多評論。啟老對我說:「寫字的一筆一劃是可以慢慢練,最重要是字的結體,結構非常重要,字的骨架要裝得好看, 字自然就會好。」我從小愛畫畫寫字、學雕塑,這些玩意啟先生都鼓勵,他還提議我多動動筆,繼續畫畫與練字,這樣對我鑑賞有很大好處,幫助我們去理解掌握每 個名家的用筆法度、特點,從而更加準確作出判斷。

啟先生是鑑定家,他有很高的天賦和很深的修養,學識淵博,能從很多不同的方面準確地考究每一件東 西。記得有一年,以我個人名義邀請他來香港,陪他到香港藝術館去看虛白齋的藏品,從庫房拿出了很多東西,我們看了幾個上午,啟先生往往讓我先說出意見,然 後由他最後論定。他這樣做對我有莫大的幫助,讓我在不受影響的情況下說出自己的看法。受啟先生教誨是賞心樂事,受用終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