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月28日星期六

紅眼: 蝗蟲很多,有一種叫幪面超人




香港作家陳冠中於回歸年代寫過一部作品叫《什麼都沒有發生》,霎眼十載有餘,當年這句批命眼下漸已鬆弛,說它不準。是的,坦克沒有輾過維多利亞公園,然而便利店已經有賣紅雙囍;行政長官依然是香港人,但我們對簡體字已經不陌生;小時候班主任都吩咐我們訂英文報紙學好外語,趁寒假裝備自己,而寒假時節走到街上,如今向我們問路的多數都操流利北京腔。班主任是用心良苦的,陳冠中都沒有騙人,絕不是有什麼東西即將要發生,相反是有些本來的東西消失掉,清拆重建,甚至是變了質。不是被殖民者的心態被清拆重建那麼冠冕,而是近年港產片夾個大陸女明星客串做性感花瓶是常識的這種變質,那麼不覺不經,卻如潮湧勢不可擋。二十年前,我心目中只有一隻蝗蟲,那隻蝗蟲叫幪面超人;二十年後,我眼前是每天數以十萬排山倒海的訪港內地同胞,其中有些更是孕婦。穆桂英那些年都還沒有試過這樣闖關。

蝗災為患 地上有禍

大抵是從開放自由行的那一年開始,內地同胞多了個醜陋的外號﹕蝗蟲(Locust)。其意象顯淺不言而喻,但我們可能只是極盡諷刺之能事了解蝗蟲的符指意涵,但不多考究過蝗蟲本身到底何物。摘自《禮記.月令》曰﹕孟夏行春令,則蝗蟲為災,暴風來格,秀草不實。指的就是蝗蟲變天。古代人已經明白,蝗蟲雖為植食性害蟲卻不成災,因為蝗蟲本身並不是群居性覓食的生物,而蝗災的出現其實源於蝗蟲變異,因繁衍過剩令種群密度過高,難以覓食溫飽,便會選擇性地自行改變體色、行為和及生活形態,成群結隊不斷遷移至新的地方尋找食物。蝗災對經濟民生自然大有影響,但更重要是暗示天時不正,乃至地上有禍。因此史書記載的大部分動蕩亂世之始,皆有蝗災為患。

近日中港的身分危機問題茘至沸點,超越了什麼才是導火線的討論,彷彿勝於年初二夜漫長的煙花匯演,連鎖爆發。民間出現的「反蝗」聲音正是一個時局不穩的警號,街上熱鬧一片,但肩摩踵接間的相互推撞,都用力地閃出火星,火藥味刺鼻得凶險,冷瞰的眼線劃覑粗黑的餓意。假設我們彼此都將對方視為中國人,這種行為不止是內訌的表現,而且正正是蝗蟲的天性。如果種群密度持續上升,面臨糧食完全缺乏的情,某些品種的蝗蟲將變得非常兇殘,身體漸呈黑褐色,翅膀變大,捕食習慣更進化為雜食性,甚至徹底捨棄其植食性的本質,跳躍能力超越其他同類種群,更具侵略性,不止吞食昆蟲屍體,甚至連同類都一併互相吞吃。其實我們正是做覑這種狗咬狗、人吃人的事情,香港人仇視大陸婦人為了香港戶籍霸脇產嬰,但我們撫心自問有機會的話誰人不願移民英美?有不少內地暴發戶穿金靴掛皮草在香港大肆搜購名牌,同時又有大批港男周末北上東莞酒池肉林,土匪稱王的心態不一樣嗎?北大教授罵港人是狗,我們何嘗不是早了二十年將內地同胞從省港旗兵罵到眼下的蝗蟲。歡迎光臨,這裏本來就是人口稠密無以維生,滿佈積怨和仇恨的蝗蟲之城,紙醉金迷的霓虹遮天高掛,來一個,恨一個,吃一個,那是生物本能。

我懷念,懷念幪面超人當紅的年代,蝗蟲這生物從幪面超人到中國人的符指轉移,隱喻香港人回歸前後所面臨的大逆轉困境。八、九十後或不清楚,初代幪面超人本鄉猛原是遭邪惡組織進行改造手術的蝗蟲生化人,但手術途中趁機逃走,後來反以幪面超人的身分與邪惡組織死戰。這悲劇英雄的結構活活借鏡了蝗蟲變異捕食同類的本性,宣斥覑一份從被洗腦改造的殖民時代中獲得解放的期盼。一隻蝗蟲,我們稱之為正義的幪面超人,這大概是我們永恆的未來神話;而現實是另一個平行空間,這個世界的本鄉猛並沒有逃過改造手術,城市一夕間聞風捲來十萬隻蝗蟲,我們壓在喉嚨底稱之為醜陋的中國人。如果真的什麼都沒有發生,指的就是解殖這件事。

我們仇視什麼 你們又統一什麼

蝗蟲南下,不是香港人罵大陸人專用的,數百年前清兵入關,漢人便就這麼如出一轍形容滿州人的。要不仇視是不可能的,否則紅花會就不會出現,它只能安撫而永遠難以鎮壓,愈是壓迫愈是反抗得激烈。因為仇視本身就是一種身分認同,香港人從來都是冷漠自私的都市人,莫說鄰居的姓甚名誰,連自己的家人都缺乏凝聚力,但眼下我們最團結齊心的事情,就是討厭大陸人。皆因被人罵到上門,踩到入地盤。仇富,就是認同自己窮;仇視大陸人,是我們選擇了更認同自己的香港人身分。仇視更是一種身分的排斥,對香港人的那些星雲密佈的指點謾罵,資本主義什麼,被殖民者的什麼,以至直斥香港人什麼,試問有否將我們尊重為中國人的其中一員?當我們要搶答身為中國人應該怎樣的這些問題,代表對方根本未有將我們視為中國人,把我們當是外人來馴化,豈非與殖民行為同質?統一的是中國但不是中國人,回歸的是香港但不是香港人,國族認同不等於思想與身分的同化,如果不計算龍的傳人以及炎黃子孫這類源自神話的想像共同體之虛幻建構,中國人根本沒有出現過統一的意識形態。我們香港人用的是港澳特別通行證,而內地同胞身分證上滿漢蒙回藏仍舊標籤,更關鍵是這種清拆先於重建的統一有必要嗎?相互的仇視正源自對方高姿態的強求以及我們負嵎的拒絕。清朝尚且以滿漢一家親的方案治國,眼下憑什麼要我們棄用廣東話改寫簡體字?保守估計,蝗蟲本身都有一萬種以上,何是中國人。

只恨這個年代還沒有鐵臂銅拳風雷電的出現,蝗蟲很多,有一種叫幪面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