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5年1月28日星期三

古德明: 月亮是故鄉還是外國的好?



作家陳之藩《月是故鄉明》一文說:「很多人都認為,月亮也是外國的好。我不知為甚麼想起老杜被人遺忘了的句子:月是故鄉明。」月亮是中國的好還是外國的好,這問題本無足論,但今天卻不能不論。

皓月臨照天下,不分故鄉他鄉。他鄉遊子,舉頭望月,想到這正是故鄉的月亮,自然感慨繫之。這就是杜甫《月夜億舍弟》詩「月是故鄉明」五字的詩意,即清朝仇 兆鰲《杜少陵集評注》說的「(在他鄉所見)猶是故鄉月色也」。後人讀書,往往一知半解,以為杜甫說故鄉之月特別明亮,於是反過來說「月亮也是外國的好」。 自清季以還,篤信「中國月亮特別醜陋」的人,更是越來越多。從前,這叫做民族自卑;今天,則似乎應叫「勇敢批判中國人的
DNA(基因)。」

民國初年,魯迅的《阿
Q正傳》以至胡適的《差不多先生傳》,據說都是「鞭撻中國人的劣根性」,也即現代漢語所謂「批判中國人的DNA」。你不要問魯迅、胡 適身為中國人,怎麼卻自覺沒有阿Q和差不多先生的DNA;你更不要以董狐、諸葛亮、岳飛、史可法、梁啟超等無數仁人君子為例,質疑魯、胡那兩篇小說,否則 你就是「大中華鳥」,最為香港本土派所不齒。

香港那些民族DNA專家會說,董狐有中國人不知變通的
DNA,諸葛亮有中國人譎詐的DNA,岳飛有中國人愚忠的DNA,史可法有中國人拚死求名的DNA, 梁啟超有中國人諂事外族的DNA等等。總之,中國人是賤種。「有這樣的民族,才有中共那樣的獨裁政權」:這已經成為民族DNA專家的公論。於是,他們宣 佈:「中國人是要管的。」於是,中共更加振振有詞說:「西方民主,不符合中國國情。」

英國政府為求中共花花綠綠的鈔票,一再出賣香港人權;美國政府為了討好猶太裔國民,一任以色列殘殺巴勒斯坦無辜百姓;日本人怙惡不悛,一味竄改侵略他國的 歷史;俄國人獲戈爾巴喬夫解除共產桎梏,一轉臉就把他逐出政壇,改迎獨裁者普京:這一切,無疑都是高尚作為,但作為者假如是中國人,那就一定要論中國人 DNA之罪。我們的民族DNA專家不會相信,月亮有圓有闕,不限於一地;人性也有善有惡,不限於一個民族。

宋仁宗年間,王堯臣高中狀元,前呼後擁。一個小卒慨歎窮達有命:「彼為狀元,而吾等始為卒,窮達之不同如此。」另一小卒說:「不然,顧才能如何爾。」這小 卒不肯妄自菲薄,被同儕所笑,但他後來做了王堯臣上司。他就是狄青。《卻掃編》卷下這段故事,香港那些
DNA專家不會明白。

他們更不可能明白的,是《應諧錄》一段故事:廣東有個縣官,最愛下屬拍他馬屁。一個小差役故意在他跟前低聲告訴別人:「凡居民上者(凡是做官的),類(一 律)喜人諛。惟阿主(我公主)不然,視人譽蔑如耳(視奉承如無物)。」那縣官大喜,從此引那小差役為知己。今天,我聽到很多中國人說:「凡中國人,類有醜 陋DNA,惟我不然!」自卑之極,有如此者。

月輪中外都是一般明亮,但是,我和杜甫一樣,偏愛在故鄉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