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月18日星期三

張翠容: 突尼西亞的幻象



在突尼西亞留久了,便愈來愈發覺這個被譽為「北非明珠」的國家,根本不是甚麼明珠,即使外表像一顆明珠,也只不過是假貨而已。不明白過去的傳媒報 道,為何指突尼西亞在阿拉伯地區最現代化?如果你來這個地方旅遊,最好帶備足夠的現金,因為在突尼西亞,即使在首都突尼斯,也很難找到有國際系統的提款 機。

我就花了半天,走遍市中心那條主要的大道 Ave Habib Bourguiba,竟然連自稱國際銀行的阿拉伯聯合銀行,亦沒設一個國際提款機。我走進銀行查問,哪裏有「Plus」標誌的提款機?他們都不太清楚我在說甚麼,又或表示不知道國際提款是怎麼一回事。

在失望之餘,惟有問 HSBC(滙豐銀行)的地址,當地銀行職員搖搖頭,說:「我們這裏沒有 HSBC!」太奇怪了。我在巴勒斯坦西岸城鎮拉姆安拉也能見到 HSBC 的足迹,怎麼這顆被視為最靠近歐洲、最現代化的明珠,HSBC 在這裏竟沒有業務呢?終於在另一條街道某角落找到一部國際提款機,原來整個首都只有幾部這樣的提款機。

至於世俗化這方面,當我向突尼斯的穆斯林談到這個議題,他們都怨聲載道。原來,本.阿利統治時,立法強迫穆斯林男性不能束長及頸項的鬍子,不可 穿長袍;女性則不可包頭巾。雖然沒有明文規定在清真寺禱告的時間,但如有信徒耽的時間過長,有關部門便會起疑,信徒隨時給拘留問話。

突尼斯人感歎說,在本.阿利時代,他們缺乏西方國家的自由,也缺乏穆斯林國家應有的尊重。本.阿利走了,有不少突尼斯婦女立刻把頭巾纏上,更何況伊斯蘭復興黨現在得勢。突尼斯的穆斯林表示,他們要尋回失落了的伊斯蘭傳統。

在革命一周年之際,首都突尼斯曼陸巴大學(Univresity of Manouba)竟上演了世俗派與伊斯蘭主義學生之爭的劇目。有小部分伊斯蘭主義女學生要求穿黑袍蒙面上課,校方不准,遂爆發伊斯蘭主義學生在校園內靜坐 抗議,認為他們的宗教權利不受尊重,並要求校方設立禱告室。

這又引起了世俗派學生的不滿,指大學校園不是清真寺,自由開放之風不應受宗教影響。

兩者之間愈罵愈狠,國際傳媒為之側目,大肆報道。我亦不甘後人,跑到現場採訪,惜新年假期已開始,火藥氣氛暫時減退,但還有幾位蓄着鬍子的男生 堅持繼續靜坐。他們表示要對我的採訪進行錄影,放在 facebook 上,還每天在 twitter 與外界對話,製造輿論。

這些宗教學生利用最新的傳播工具,來捍衞他們最保守的宗教傳統,同時以此來試探自由與民主的底綫。

一名世俗派政黨共和議會年輕女成員曼娃感歎地向我說:「獨裁政治結束後,我們的確呼吸着自由的空氣。我們可以在公眾場合盡情批評時政。但自由究 竟是甚麼?革命後,民生秩序比前更糟糕。你看!這裏的人愈來愈不愛排隊,交通混亂一片。因為他們認為自由了,還要遵守甚麼秩序?唉!我們被剝奪自由三十 年,現在必須重新學習公民的權利與責任,這樣才能落實民主的真正意義,包括聆聽不同的聲音。」

我問及伊斯蘭主義者的訴求,她會否感到受威脅?她回答:「就好像過去受遏抑的,一旦約束解除,便會來一個反彈。過去遏抑有多大,反彈便會有多大。」

伊斯蘭復興黨的勝出,亦可能是由於這個反彈道理。

在突尼西亞,學校一早於兩星期前已展開新年假了,但在市面,一點新年氣氛也沒有。沒有燈飾、沒有禮物、沒有祝賀語,也沒有倒數,就如平常日子一樣。這倒不錯,平平靜靜,不要告訴我一年已經過去了,未來一年的不確定性,要我在心中忐忑。

其實,突尼西亞人不是要忘記新年,而是他們根本太窮,缺乏能力去慶祝節日。這現實又打破了突尼斯另一個幻象,因為外界都說突尼西亞人在阿拉伯國 家中比較富裕,這真是一個美麗的誤會。在突尼西亞北部沿海的遊客地區,或許生活還不算太差,但往內陸南部走,突尼西亞人的困苦,超乎想像。

在首都突尼斯的國會旁,有一群從中南部來的失業人士,主要是年輕人,他們在那裏紮營,抗議失去工作機會與權利,要求新政府正視問題。

我從西班牙走到希臘、埃及,如今是突尼斯,失業率是個大殺手。就在突尼西亞,我第一次被失業者要求金錢援助。我特意跑到國會門外探訪這批紮營的失業示威人士,混熟了一點後,他們對外國人便滿有期望,例如希望你捐助食物,奉上金錢,令我終於卻步。

不過,我還是計劃南下,欲了解真實的情況。上周末是聖誕日,人口主要為穆斯林的突尼西亞,當然沒有慶祝,因此酒店交通也不會坐地起價。突尼西亞 南部有一半是撒哈拉沙漠,十二月二十三日開始為期一周,舉行一年一度的沙漠節,遊客帶着好奇參觀去。不過說實話,遊客也不多。革命後的突尼西亞,安全問題 是個嚴肅的考慮。

在南部黃土地上吃着沙塵時,我曾自問為何要來這個鬼地方?此時我忘記了自己是記者,疲累不堪的身體有時令我軟弱,若非在途中大吃了中國醫療隊的一頓中國飯,我可能會縮短行程。

抵達中南部城鎮卡夫沙時,已經夜幕低垂,整個城鎮好像電力不足一樣,一片黑沉,要找的酒店竟關門大吉,心裏突然一陣慌張,的士司機把我送到另一間旅館,然後竟要多收五倍車資。

第二天早上便立刻坐車,前往其中一名失業示威者阿利的原居村落,去找他的家人。這村落叫 Oum Laaraiess,靠近阿爾及利亞邊境,荒蕪得很。

但這荒蕪之地卻盛產磷礦,為突尼西亞主要的經濟來源。礦場的味道不好受,但該村落大部分人世代為礦場打工,有不少得了肺病,甚至肺癌。我終於找上阿利的家人,他們感歎未能公平分享家鄉的資源財富。我想到玻利維亞人自嘲為「坐在金礦上的窮人」。

該地的磷礦為一間大企業壟斷。阿利的家人告訴我,該企業把好的職位分配給有枱底交易的人,至於窮人子弟即使擁有合資格的學歷,亦只能在底層打 滾。近年因經濟不景,企業往往向窮人子弟開刀,大批底層工人給裁掉。該村落還有一間日資企業 Yazaki,大老闆兩星期前一走了之。待他消失後,該公司才向員工宣布停止業務,他們會在下個月搬往摩洛哥,造成四百多人失業。

奇怪的是,失業工人在廠房紮營,不是抗議,而是要保護 Yazaki 的機器和物資不被搶掠,忠心期待老闆回心轉意。他們的天真讓我感到悲涼。

作者為資深新聞工作者,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碩士,近著有《中東現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