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4年11月13日星期四

呂大樂﹕中間意見重登社會議程



近期很多人都在討論佔領運動如何退場的問題。這些 有關退場的討論,很大程度上是出於一種主觀願望。很多人都想早上扭開電視機的時候,熒光幕所見到的,是抗爭現場已經空空如也的畫面。抱這種期望的不一定是 反佔領的人士;在支持或不反對佔領運動的人士之中,相信亦有一定數量,想見到群眾早日退場。這種主觀願望很大程度上是一番好意——在新聞媒體對整個運動失 去興趣(因為新聞價值下降)、政府動手清場、民情出現突轉、或運動內部出現分歧,以至走向分裂之前,這場社會抗爭已經暫告一個段落。

不過, 以目前整個運動缺乏集中的領導的情况而言,基本上不太可能會出現一致的(不論是退場還是發動新一輪攻勢)行動。沒有一個單位能跟對手談判,因為它既不會被 其他參與者視為代表,而它的發言人亦不會(更準確的說是不敢)以代表的身分自居。假如運動再持續下去,當然並不能排除有參與單位或個人會選擇先行退下,但 這跟各人以一致行動,一起宣告暫時結束抗爭,全體退場,又是另一回事。在這樣的情况下,佔領運動就只有繼續佔領下去——直至被清場,又或者最堅持的「忠實 信眾」(true believers)轉以「野貓式佔領」作為新的鬥爭策略。一天事情「未解決」,有的只可能是休戰,而不是抗爭結束。

上一兩代人築起「民意牆」

之所以這樣說,並不因為那是我想見到的情况,而是環顧目前香港社會的狀况,實在很難想像,突然事情於某天出現一種戲劇性的發展,和氣收場。事實上,由爆發 佔領運動那一天開始,一般香港市民所盡的最大努力,不是要爭取某一種結果(事關他們對佔領運動的態度並不一致),而是要防止某一種結局的出現。對很多年輕 的、憤怒的佔領運動參與者而言,上一兩代人一天到晚嘴邊掛着八九六四的悲慘經驗,是一種怯懦的表現。在他們眼中,老一輩人都是怕事之輩,不敢為了理想而準 備付出(或甚至犧牲)。但明顯地,他們並未有為意,到目前為止,特區政府之所以有法而未能施,不能以更強硬的手段來清場,那倒不是因為梁振英足智多謀,巧 施拖延政策,以至出現現時的膠着狀態,而是政府無法判斷一般市民對硬朗的手法有何反應,所以不敢輕舉妄動。上一兩代人不一定同意佔領行動所為,但卻肯定不 能接受出現武力鎮壓的場面。頗為諷刺的是,他們的(至少在不少年輕人眼中)「怯懦」、「怕事」、接近神經質的「杯弓蛇影」(經常以為快會出現武力清場), 為香港社會築起了一面「民意牆」,十分有力的限制了警察在控制場面時所能使用的武力。那些「怯懦」、「怕事」的上一兩代人其實在扮演着一個守護年輕學生的 角色——對中老年的人來說,就算學生所做的並非全對,政府也不可以武力清場。

當然,那一面「民意牆」並非永遠無條件地「生效」;到目前為 止,民意發生了怎樣的變化?會否再次受到某些刺激而大力反彈(但也有可能沒有反應)?那是相當處境性的事情,難以作出準確的預測。事實上,也正因為民眾的 反應難以完全掌握,佔領運動人士和特區政府雙方均有需要為如何爭取民心的問題而煩惱。

現時的形勢就是這樣的一種充滿不確定性的膠着狀態。這 一來是因為佔領運動與特區政府之間,誰也沒有辦法取得壓倒性的優勢,二來則是特區政府的道德權威薄弱,基本上只要稍為判斷失準(例如覺得當日民眾的衝擊動 作,已到達容許施放催淚彈的狀况),便無法抵禦民意的強力反彈。簡單的說,特區政府是怯於民意,不敢隨便動手。但正如很多社會人士早已指出,民意的取向、 狀態不會永遠保持原狀、不發生變化。而儘管香港社會的確因為佔領運動的爆發而出現撕裂,以至社會大眾紛紛在過去個多月內所發生的大小事情,都難以不採取某 種態度。在這個意見、態度變得鮮明的過程中,「黄」的變得更「黃」,而「藍」的亦變得更「藍」。但這並不表示原來處於中間的人士全部靠邊,如果不往「黃」 的一方轉,便要往「藍」方靠。中間的意見雖不清晰,但仍然存在,甚至遠較很多人所想像中的重要。佔領運動人士和特區政府雙方所要說服的,不是「黃」的還是 「藍」的,而是那些處於中間的大眾——經過一個多月的佔領行動之後,究竟中間的意見會搖擺向哪一方的問題,又重登社會議程之上。

或較很多人想像中重要

時社會上很多討論的焦點,多放在退場的問題上。但其實更重要的問題,是在於究竟中間的意見能否接受佔領行動再次啟動?能否接受出現新的佔領點?會否接受在 未來的日子裏出現「野貓式」的佔領行動?這些問題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假如答案都是否定的話,便等於佔領運動已再無本錢將行動升級,而它的政治力量亦會隨着 佔領運動漫無目的拖延下去而逐日遞減。而當中間的意見對佔領運動的看法,由支持或諒解(例如覺得年輕人的行動乃出於一種對理想的追求)到轉為只是同情(例 如不明白為何沒有妥協的空間,只希望年輕人不會受到武力對待)的時候,就算佔領人士堅持留下來,那恐怕他們的行動也不再是一個社會運動了。

那麼,是否佔領運動拖延已久,於是特區政府便可為所欲為呢?如前面提到,情况也不見得如此。引發大規模衝突的清場行動,仍然是中間人士所不想見到的。特區政府和警察所能做的,依然受到制約。

誰懂得跟中間的意見溝通,那一方便能夠控制下一階段的發展。

不要太早宣布現時的香港社會是「黃」與「藍」的對決。中間的意見雖然沒有組織,同時也不一致或明確,但其作用卻可能較很多人想像中的重要。

作者是香港教育學院 亞洲及政策研究系講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