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4年11月12日星期三

《論語別裁》南懷瑾 - 里仁第四(下)




【敝屣功名尊道義】

  以下講到仁人對社會做大事業的原則:

  《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

  古代的諸侯立國的大原則,是要謙讓就位,最後又功成不居,所以老子就說:「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這是上古文化的傳統思想,後來儒道兩家都奉為圭臬。而中國幾千年來歷史的事實,每當撥亂反正的時候,都是道家的人物,用道家的思想來完成大業的。等到天下太平了,才由儒家的人物出來大講治平之道。道家的功成身退,而又退得不大好的有兩人,一個張良,一個諸葛亮。比較退得可以打八十分的是姜太公,諸葛亮大概可以打六十五分到七十分,因為欲罷不能,只好鞠躬盡瘁了。

  道家的人不求名不求利,隱顯無常,所以更覺親切可愛。這與西方文化的觀念大相異趣。我們看歷史上道家的人物,要去考證他們可真要命,他們學問再高,功勞再大,最後還是隱掉了,修道去了。修道以後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要了,最多報個代號叫什麼子、什麼老的就算了,有時還裝瘋裝癲,如神龍見首不見尾。

  近世的西方文化可不然,一個人如果成功了,就要拿什麼什麼獎金,名要大,利要多,越大越多越好。由此看來,中西文化的確在基本上有所不同。中國文化真誠謙虛的精神,是孔子非常贊成的事,他大加讚揚身退之道。尤其他對吳泰伯、伯夷、叔齊等不肯當帝王,最後逃走了的這些人,稱揚得不得了。這並不是他鼓勵人不要當皇帝,不要搞政治,而是說你有才幹的話,就好好幹一番,成功了就退隱而不居功。

  所以孔子在這裡感嘆,能以禮讓為國的人哪裡有呢?不以禮讓為國,用爭奪來的,或用手段起來的,那麼文化的精神就不要談了。司馬遷就根據這個道理,寫了一部《史記》,大談其歷史哲學的觀點了。

  說到這裡,想起我以前的一位老師,他是遜清最後一次科舉的探花。我學習舊體文寫了一篇文章向他請教,他許以在滿清時考一名舉人、進士沒有問題,我當時也很傲慢,心想前清進士的文章,也不過如此而已。

  後來碰到一位老師,我把寫的詩文拿給他看,他派頭十足,瞄一眼,往旁邊一擱,響都不響。我心想這是什麼道理?後來寫了一篇文章,再給他看,又是往旁邊一擺,他說:「你怎麼會寫文章?」我說:「人家還說寫得不錯哩!」我這個人狂妄得很,我說:「老師,你說哪點不對?不對的,幫我改。」他說:「《伯夷叔齊列傳》你讀過沒有?」我說:「當然讀過呀!《古文觀止》上都有,我還背得呢!」他說:「你背過了《伯夷叔齊列傳》,你就懂嗎?」我說:「那麼!要請老師再加指點。」他說,「你回去。再倒背一百遍,背完了來見我,再告訴你!」這位老師真了不起,我心裡很不服氣,氣得不得了,其實他這種教育法,當時是要刺激我。我回去再看,後來看出道理來了,我去看他,我說:「老師!我看出道理來了,我講給你聽。」他笑著說:「好!你真懂了,不需要再講了。你也可以寫文章了,這樣才能懂歷史文化,文中才另有一隻眼呢!」這位老師的教育手法是這樣的好,實在終生感激不盡。

  《伯夷叔齊列傳》真難懂,司馬遷的全部思想的綱要都擺進去了。在《史記》中,帝王的傳記叫「本紀」;諸侯、宰相等,有功業成就的人的傳記叫「世家」;再其次為「列傳」,為某人的傳記。

  講列傳,大體上應該和我們現代的傳記一樣,某人,某地人,家世如何,出身什麼等等。可是《伯夷叔齊列傳》中,敘述伯夷、叔齊的話沒有幾句,初看起來,還真似「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不知他說些什麼,越說越遠。文章一開頭是:「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藝──」等等,一路下來,亂七八糟,東一句,西一句,伯夷、叔齊的事情,倒是沒說幾句。可是他把歷史哲學全部的觀點,都放在這一篇裡。他同時講到,上古中國文化,以禮讓為國,但告訴我們,堯讓位於舜,舜讓位於禹,都不是那麼簡單的。並不是說句:「你還不錯,由你來做。」這樣簡單,堯讓位給舜,舜讓位給禹,都經過「典職數十年」,叫他跟著做事做了幾十年,做部長,又做行政院長,都做了。考察他,認為他實在行了,然後才讓位給他。

  「傳天下若斯之難也」,中國文化公天下個個讓位的過程,是這樣不容易──德業的建立,需要經過這樣長久的考察。他說從此以後沒有了,不是你拉過來,就是他搶過去。他說得很明白,因此他說從此以後就有問題了。

  武王統一天下,「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把武王的馬拉住,告訴武王:「你不能這樣做」。原因如何如何。武王以後,禮讓為國的精神就更沒有了。不過說得沒有這麼明顯而已,必須你自己去體會。所以有人說《史記》是漢代的謗書。實際不止是漢代的謗書,是對中國歷史嚴厲批評的一部謗書。但是司馬遷有一個把握,他說要把這部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這個牛可吹大了,換句話說,他把當時的學者罵盡了。他等於說:「你們還能看懂我的書嗎?只有把它藏起來,將來會有人看得懂我的書。」

  由此再回轉去看孔子所說的「禮讓為國」的精神,在春秋之世已經沒有了,於是接著說下去為什麼要禮讓為國的政治哲學。

  《子曰: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

  一個人不怕沒有地位,最怕自己沒有什麼東西站得起來。根本要建立。如何建立?拿道家的話來說:立德、立功、立言──古人認為三不朽的事業,這是很難的成就。

  上古之人首在立德,後世則重立功──到周秦以下,就只講功業了。再其次就重立言,如退隱的老子,後世儒家尊奉為「素王」的孔子。這個「立」,是自己真實的本領,自己站得起來的立。不怕沒有祿位,也可以說是不求人爵的位子,只管天爵的修養。同時也不要怕沒有知己,不要怕沒有人瞭解,只要能夠充實自己,別人自然能知道你。同《學而》篇最後的結論,是一樣的道理。

【孔子四字禪】

  講到這裡,剛才提到過的一個問題又來了,上文孔子曾說:「朝聞道,夕死可矣。」這個大問題。現在呢?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這是千古以來一個大問題、一個大疑案。孔子說「一以貫之」以後,現在便有什麼「一貫道」等附會的宗教團體出現,成了問題中的問題,真有匪夷所思之感了。

  曾是曾參。孔子對曾參說,為什麼不對別人說?這就是人的問題了,怎麼是人的問題?這個問題解釋起來很討厭。

  我們現在姑且把他劇本化來說,有一天孔子坐在教室裡,曾參經過他的前面,於是孔子便叫住他:「參!」曾參聽到老師叫,回過頭來,於是孔子便告訴他說:「吾道一以貫之。」就是說,我傳給你一個東西,一以貫之。這一以貫之的是什麼呢?如果說是錢,把它貫串起來還可以,這「道」又不是錢,怎麼一以貫之呢?但曾子聽了這句話以後,打了個拱說:「是,我知道了。」孔子講了這句話,自己又默然不語了。同學們奇怪了,等孔子一離開,就圍著曾參,問他跟老師打什麼啞謎呢?夫子又傳了些什麼道給曾參呢?曾子沒有辦法告訴這些程度不夠的同學,只有對他們說,老師的道,只有忠恕而已矣。作人做事,盡心盡力,對人盡量寬恕、包容。就此便可以入道了。

  曾參講的對不對呢?有問題!那不叫「一以貫之」,該「二」以貫之了,因為一個忠,一個恕,豈不是二貫?明明孔子告訴他「一以貫之」,為什麼他變出兩個──忠恕來?這是一個大問題。所以說我們研究孔子的心法,這是一個討厭的問題,因此只有借用別家的東西,講幾個故事給大家聽,作為本題的參考。

  我們知道,目前最流行述古的禪宗,現在社會上一般都稱為「禪學」。禪宗有一個故事,在文學上也很有名的,就是「拈花微笑」的故事,是說佛教的教主釋迦牟尼。(釋迦牟尼是梵文的譯音,釋迦是姓,中文的意思是「能仁」,牟尼譯成中文是「寂默」。晚年住在靈山──也叫靈鷲山。釋迦是十九歲丟開了王位出家,三十二歲成道弘法,一直到八十一歲才過世,有四十九年從事於教育,現在我們暫且不用宗教的觀點來研究它。)有一天上課,在禪學裡叫「上堂」,後來我們的理學也用這個名詞。下面有很多學生們等他,都不知道他這天要講什麼,結果他上去,半天沒有說話,他在面前的花盆中,拿了一朵花,對著大家轉一圈,好像暗示大家看一看這朵花的樣子,一句話也沒有講,下面的學生,誰也不懂老師這一個動作是什麼意思。所以這叫做「拈花」,就是釋迦拈花。

  釋迦拈花後,他有一個大弟子迦葉尊者,(葉,根據舊的梵文譯音,音協。尊者,就是年高德劭的意思。)釋迦牟尼的弟子,大部分與孔子的相反,孔子所教的都是年輕一輩。釋迦牟尼所教的弟子,大部分比他年紀大。佛經上記載,迦葉尊者在釋迦拈花後「破顏微笑」。什麼叫做破顏呢?因為宗教的教育集團,上來都規規矩矩、鴉雀無聲,大家神態都很嚴肅。可是在這嚴肅的氣氛中,迦葉尊者忍不住了,於是「噗嗤」一笑,這就叫作破顏,打破了那個嚴肅的容顏,但是不敢大笑,因為宗教性團體的戒律,等於說管理制度,非常嚴肅。他破顏以後,沒有大笑,只是微笑。那麼兩人的動作聯合起來,就叫做「拈花微笑」。

  此時釋迦牟尼講話了,這幾句話是禪學的專門用語,等於孔子對曾參講的「一以貫之」是一個道理。解釋起來是很麻煩的事情,這幾句話譯成中文是:「吾有正法眼藏,涅盤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音瑪哈,意為大,大成的意思。)迦葉。」就是說我有很好的方法,直接可以悟道的,現在已交給了這位大弟子迦葉。這就是禪宗的開始。所以又稱禪宗為「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的法門。說它不須要透過文字言語,而能傳達這個道的意思。現在我們不是講禪學,暫時不要去研究它。(我是不大主張人家去研究的,我常常告訴朋友們不要去研究,因為怕一般人爬進去了,鑽不出來。)只是引證這樣一件事,比擬於「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類似相同。

  孔子講的一貫是什麼?而佛家又為什麼一個拈花,一個微笑?等於我們有兩個人,一個舉起一支粉筆,另一個說:「懂了!」除非這兩個人有「黑道」術語、暗號,才知道彼此講的是什麼。對嗎?──一笑。

  現在我們再引第二個故事加以說明。禪宗到了中國是在南北朝梁武帝時,(這個教外別傳的法門,就是脫離了佛教的經典之外,不限用文字,而以另外的方法來傳心,後來宋儒理學講「孔門心法」,也就是套用這個名詞的意義而來。)一個印度籍的達摩祖師(所謂祖師,就是有別於教主),他也是王子出家,禪宗的傳心法門,到了他的時候已經是二十八代了。我們知道,到了我國宋朝的初年,印度的佛教,整個沒有了。阿拉伯文化的侵入,伊斯蘭教權力統治了印度。所以宋朝以後,印度連佛教的文獻都沒有。

  今天要研究佛教思想,老實說,只有中國保留的文獻最完整。十七世紀以後,英法等國才開始由印度找到殘缺的、遺留的佛教文化資料,譯成外文而產生了西方的佛學系統。但到現在為止,他們不承認中國的佛學系統,這是西方人有意的,尤其是有些人有意製造的。實際上宋代以後,印度的佛學系統已經全部到了中國,非常完整,且具規模。印度本土的佛學則可說是銷聲匿跡了。十七世紀以後的梵文佛學系統,是另外一個系統,那應該說是西方人的後來的佛學系統。這是世界學術史上的一個大問題,我們在這裡不去管它了。

  達摩祖師是在隋唐以前,梁武帝這個階段,從印度把禪宗帶到了中國。後來流傳下來,到唐代傳至禪宗的六祖──廣東的惠能,就是中國的第六代禪宗祖師,他沒讀過書,卻成為了不起的人物。在中國文化史裡,這一段相當於是佛教的革命,推翻了依文解義的經典研究,產生了中國文化中一股佛教的新精神。

  六祖下來,後來有一個和尚「俱胝禪師」,我國禪宗「一指禪」故事就是由他而來──不過要注意,有一本書名為《三指禪》,是研究按脈的醫書,不要誤認作禪宗的書。怎麼叫「一指禪」?禪宗是不限於借用言語文字傳道的。六祖以後的這位大禪師,有人問他什麼是「道」?他回答得很簡單,每次都是舉起一根食指示人,說道,「就是這個!」這個是什麼?誰也不知道,可是問他的人卻懂了,悟了道。

  有一天老和尚出門了,不在家,一個跟了他很多年的小沙彌在守廟。這天有個人來找老和尚問道,小沙彌說師父不在,你要問道問我好了。問道的人便請小沙彌告訴他什麼是道,小沙彌學師父的模樣,舉起一根食指向那問道的人說:「這個!」那個問道的人很高興,跪下來了,因為問道的人真懂了,悟了道。這個小沙彌可真不懂。等師父回來了,小沙彌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告訴了師父。師父聽了報告進去了,一會兒背著手出來,要小沙彌再說他怎樣向人傳道,小沙彌再比劃著伸出一根食指說,「這個!」師父放在背後的手一揮,手上拿了一把利刀,把小沙彌的那根食指砍斷了。小沙彌手指被砍,大叫一聲:「唉喲!」小沙彌也因此悟了道。

  禪宗像這類的故事很多,我們不管禪宗的道。這裡所提到的幾個故事,跟孔子說的:「參乎!吾道一以貫之。」不是一樣嗎?這是由禪學回頭來看《論語》,發現孔子也和一指禪一樣,他說的「一以貫之」這個「一」字是什麼東西?曾子聽了,也等於迦葉的微笑一樣,說:「是!我懂了。」曾參懂了以後,孔子出去,門人們圍著曾子,問老師說了什麼?可見孔子對曾參說這段話蠻不簡單的,所以同學們才問他到底什麼意思,曾子於是回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實際上,意思是說,你們不要問,你們的程度還沒有到哩!

【吉光片羽 稍縱即逝】

  講到這裡,《論語》上還有一個大問題,和這個問題是一樣的,將來要講到,現在先連起來研究,是在第十篇《鄉黨》的最後一段:「色斯舉矣。翔而後集。曰:山梁雌雉,時哉時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朱熹──宋代的大理學家朱夫子,以及歷代的學者,認為這段書的上下文中掉了文字。古代不像我們現代印刷發達,書籍是用刀刻在竹片上的所謂竹簡,一片一片很容易弄掉。但是這種觀點也有不能完全採信之處。

  我們看原文:「色斯舉」就是說鳥在開始飛翔之前,拍展著羽翼,飛向青天,而後又翩然而逝。這是一幅自然美麗的生動畫面,意境之美頗似最近流行的「天地一沙鷗」。現在看看原文:山梁──山崗上面,雌雉──雌的野雞(山崗上的雌野雞),時哉時哉──就在這個時候。那麼子路在旁邊聽到了,「共之」──就是恭身一拱手說:「哦!」的情狀,又為什麼「三嗅而作」呢?「三嗅」──所謂嗅,就是用鼻子吸氣的意思。我們年輕時候說笑話:「子路共之,三嗅而作。」為什麼?是子路想吃野雞肉,先用鼻子聞聞很香。又說:子路是練氣功的,先吸三口氣,「而作」,再打出去,於是野雞被子路打倒了。這些都是笑話。

  那麼這一段到底記載的是些什麼東西?用我們的觀點,就是和「吾道一以貫之」一樣,也和禪宗「拈花微笑」的道理一樣。我認為並沒有掉落了文字,上面是記載當時的情形,描寫飛翔的景象。「色斯舉」──大家也看過孔雀,看過野雞。我曾在山裡住過很久一段時間,山中一大群野雞出來,的確很漂亮。「色斯舉矣」,野雞要起飛之前,翅膀尾巴一展,像孔雀一樣很美麗,然後起飛了,「翔」是飛翔一陣,然後又下來,停在什麼地方呢?在山崗上面。孔子當場看到這個景象,野雞羽毛很鮮艷,仔細一看,是只母野雞,悠閒安然地站在山崗上。這時候子路也在旁邊,孔子就告訴子路:「時哉!時哉!」

  這個「時哉!時哉!」在孔子一生思想中占很重要的地位,尤其研究《易經》及中國文化,關於「時」的問題,更要注意。

  人生一切,個人小事也好,國家大事也好,都要把握時機。還有「位」──環境。《易經》重點,就在這裡。天下萬事萬物都在變,隨時在變,沒有不變的事,時間一分一秒在變,空間隨時隨地在變。所以孔子經常在《易經》中提到時空的變。

  我常告訴年輕同學們,不要怨恨,也不要牢騷,年輕人不怕沒有前途,只問你能不能夠站得起來;但要懂得把握時間和空間。如同趕公共汽車一樣,這就是人生。等得久的人,不要埋怨,是自己到站太早了;有的剛剛趕到,汽車開出去了,於是氣得不得了,大罵一陣,罵有什麼用?乾脆等下一班第一個上去,不就好了。從這一點小事,也可瞭解人生,怎樣去安排自己,把握時間,孔子告訴子路「時哉!時哉!」也包含了這個道理。

  野雞站在山崗上面,顯得很神氣,假使它站在中央菜市場的雞籠旁邊,你說它的後果是什麼?它站在那山崗上,就大有鳳凰之象。正如晉代左思的詩:「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一幅大自然的畫面,上是千仞崗,下是長江浪,一人怡然自得地站在上面,真是神仙中人,了不起,這就是得時、得位。孔子指著那山崗上美麗的雌雉對子路說:「時哉!時哉!」意思就是說,你看,那只雌雉正在這個時候飛起來,然後又降落在那麼一個好地方,這一幕活動的畫面,影射了人生處世之理。孔子周遊列國,要想救這個時代,救這個世界,救這個歷史文化,但卻深感回天乏術。他藉著這一幕景致對子路表達這個意思,而不從正面講,好像釋迦牟尼拈花微笑的手法。不用語言,就用目前這個事實指示給子路,你要懂得這個,要立足,要站穩,要站得好,早一點站到你的好位置。「時哉!時哉!」要把握時機。子路這時候拱手:「是!」三嗅是子路聽懂以後,恍然領悟而生感嘆的反應。

  中國文字,古文非常簡單,就是這麼回事,但是拿現代文字改寫成劇本的話,起碼是兩頁的對白,加上表演,鏡頭恐怕花費二十分鐘。

  這段在研究《鄉黨》時要極小心,在此只提前作個簡述。現在再回到講仁的這篇上面;「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此一說詞內涵的道理。也相當於子路那一則「山梁雌雉──時哉!時哉!」的道理。

  前面說過曾子的「吾日三省吾身」,這個人用功,很注重培養自己內心的寧靜,德行的修養到了相當的程度,孔子看到他進來──一個人道德素養到了寧靜安詳的境界,走路的神態和平常不同;憂鬱時,走路的態度又變得與高興時不同。他的學問、道德修養到了這個境界,在孔子面前一走過來,這位至聖先師就看出了火候。所以孔子把他叫過來:「參乎!吾道一以貫之。」──其他學問講了半天,都是空的。等於釋迦牟尼說的不立文字,真理就在你自己內心裡,內心隨時隨地都能寧靜、安詳、平淡,這個境界就差不多了。你永遠保持修養上的這個境界,久而久之即可隨心所欲而不逾矩了。

  但是一般同學們沒有修養到這個程度,此中道理,並不是即講即知,必須要有內涵的真正修養。曾子也知道一般同學沒有到達這個程度,因此就輕輕一推,推到行為上去,告誡他們先要留心作人做事的忠恕之道。

  孔子的學問,的確有一段內在修養、真實工夫,並不是完全談空洞的理論而已。這一段我們暫時講到這裡為止,恕我才疏學淺,言難盡意。這類的問題後面還是有的,以後還可以談到。

【仁義值千金】

  再接下去:

  《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這一段記載,涉及到孔門的仁學,也就是心學。這個「心」包括了現在所謂的思想等等的心理之學,但卻不限於目前心理學的心,而是指「吾道一以貫之」的心性之心。

  什麼叫「喻」?這個字要注意。現代人喜歡講邏輯,邏輯是西方文化,十六世紀以後邏輯之道大行,它是根據希臘的原始邏輯發展而來的。邏輯是一種思考的方法。

  我們曾經介紹哲學,哲學要問宇宙是怎樣開始的?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先有男或者先有女?對此哲學家有兩派見解:一種是唯物思想,他說宇宙開始先有水,由水變成火,而後冷卻逐漸形成現在的大千世界。

  印度也有一派講地、水、火、風的四大是天地開始的根源。相當於中國金、木、水、火、土的五行道理。這些理論慢慢演變成後世的唯物思想。另一派是講唯心的,認為宇宙有一個超越物質的精神主宰,物質是由他所創造產生的。這牽涉到哲學問題,解說很多。

  到了後世,提出了問題,問及哲學家怎麼知道宇宙從何而來的?哲學家說是靠學問思想來的,那麼先行研究你哲學家那個思想(工具)的判斷準確不準確。因此產生了邏輯學──對思路法則的研究。這種思路的法則學,在印度的佛學中,早在希臘之先就有了。

  對於這問題,世界學者也有兩派說法:一派是西方人的立場,認為印度的思考方法是從希臘來的;一派是東方人──包括了我們中國傳統文化的說法,認為希臘的邏輯,是從印度方法來的。印度這套方法,我們翻譯過來叫「因明學」,比西方的邏輯還要完備,還要嚴密。西方文化中婦孺皆知的黑格爾辯證法──「正、反、合」是舉世聞名的。所以有許多人談到《易經》時,說我們的《易經》真了不起,和黑格爾的辯證法「正、反、合」完全一樣。這是中國人的悲哀!我說,老兄!我們《易經》是五千年以前的產物,黑格爾幾時才發明辯證法?為什麼把我們老祖宗的東西,拿來與西洋人比,還說同他一樣?這等於在街上看到祖父拉著孫子走,說祖父長得像孫子,而不說孫子長得像祖父。

  怎麼說因明的方法比邏輯高明?因明有幾個步驟,簡單的講:「宗、因、喻、合」。「宗」就是前提,說話必有宗,引伸「宗」的理由為「因」。有時候有宗有因還講不清楚的事情,只有用比喻來說明,這就是「喻」,在《莊子》中叫做「寓言」。每個宗教裡的寓言都很多,像西方文化中基督教的《聖經》,就有很多寓言,每個大教主都很會講譬喻,其中還包括了隱語和幽默話。宗、因都講通了,那麼就是結論的「合」了。

  因為講到《論語》中的喻,所以引出這些閒話來。「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的意思是:與君子談事情,他們只問道德上該不該做;跟小人談事情,他只是想到有沒有利可圖。如果拿孔子這個觀點來看今天的世界就慘了,今天世界的一切都是喻於利,處處要把利慾擺在前面才行得通。不過,滿天下都是小人,也就單純了,麻煩的是,始終還有小人與君子的分野存在,這就很難辦了。

  那麼,要如何才能做到仁呢?

  《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上面曾經講到過,真正「仁」道的人,一定能愛人,不會討厭人。即使討厭,也是要把討厭的人改變過來,使他同樣地能達到「仁」的境界。

  在這裡又補充這個道理說,我們看見一個道德、學問有修養的賢者,就想達到他那個境界,跟他在造詣上有同等的成就;如果看到不賢的人、壞的人,最好當作自己的借鏡,藉以自我反省。上面一句話就是說明上文仁者愛人不能惡人的道理;下面一句話,就是解釋上文「人之過也,各於其黨」的道理。

【孝子仁人不二門】

  《子曰: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

  現在又講到孝道中仁的範圍,他說對於父母的過錯必須「幾諫」。什麼叫「幾諫」呢?我們好幾次提到孔家店被打倒,都由孔家店的店員搞錯了觀念而出的毛病。宋儒以後論道學,便有:「天下無不是之父母」的名訓出現。因此「五四運動」要打倒孔家店時,這些也成為罪狀的重點。

  其實孔子思想並不是這樣的,天下也有不是的父母,父母不一定完全對,作為一個孝子,對於父母不對的地方,就要盡力的勸阻。「見志不從」就是說父母不聽勸導的話,那麼就「又敬不違,勞而不怨」,只好跟在後面大叫、大哭、大鬧,因為你是我父母,你要犯法,我也沒有辦法,但是我要告訴你,這是不對的。你是我的父母,我明知道跟去了這條命可能送掉,因為我是你的兒子,只好為你送命,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這樣是不對的。

  這種孝道的精神,也並不是說父母一定會不對,只是說如有不對的地方,要溫和地勸導,即使反抗也要有個限度。總之,父母有不對的地方,應該把道理明白地告訴他,可是自己是父母所生的,所養育的,必要時只好為父母犧牲,就是這個原則。

  因此:

  《子曰:父母在,不遠遊,游必有方。》

  古人講父母老了,怕沒人照應,而不遠遊,即使要遠遊,也一定要有個方向。這種解釋,我不大同意。有哪一個人出門會沒有一定方向亂走的呢?到月球去也還是個方向。我認為「游必有方」的方是指方法的方,父母老了沒人照應,子女遠遊時必須有個安頓的方法,這是孝子之道。「方」者應是方法,不是方向。

  《子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

  這個問題已經討論過,但本篇到這裡,為什麼又單獨的提出來呢?這是接到上面一句「游必有方」所引起。離開了父母,不在父母面前三年,對父母的愛心、孝心深繫於懷,這就是孝子。同時,對於古人在上面解釋這句話的錯誤,也有了明證,而可以糾正過來了。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

  孔子說,我們做子女的人,對父母的年齡不能不知道。為什麼呢?兩種心理,一種因為知道父母的年齡多了一歲,壽又添了一歲而高興;但同時又害怕,因為父母年歲越高,距離人生的終站越近,為兒女與父母相處行孝的時間也越短,所以就有這兩種矛盾的心理了。

  以上是由仁講到孝,現在要由孝重返於仁的道理。

【仁者之言】

  《子曰: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

  這是講到用仁之重要。孔子說古代的人不肯亂講話,更不說空話,為什麼不隨便說話呢?因為怕自己的行為做不到。所以行仁的人,有信義的人,往往不輕易答應,不輕易發言。我們歷史上有句話──「重然諾」,這就是說不肯輕易的答應一句話,答應了一定要做得到。我們又在歷史上看到「輕諾則寡信」的相反詞,這是說隨便答應一件事的人,往往不能兌現守信,所以孔子指出了這個道理。

  《子曰:以約失之者,鮮矣。》

  因此個人的修養也好,處理大事也好,小事也好,最好注意「以約失之者,鮮矣!」

  約就是約束、檢束、小心、謹慎,意思是要常常約束自己。謹慎的人,過失比較少;放蕩的人,容易犯錯;講話隨便的人就容易失信。所以個人行為道德能自我約束、自我管理,失敗的事情就少了。

  《子曰: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

  最後又講到仁的言行之重要。「訥」,是嘴巴好像笨笨的;利嘴除了教書、吹牛、唱歌以外,沒什麼用。

  真正的仁者,不大會說空話,做起事情,行為上卻很敏捷。換句話說,先做後說,不要光吹而不做。

  《子曰:德不孤,必有鄰。》

  依我對《論語》的研究,認為每篇裡面的章句是連貫而不能拆開的,二十篇前後次序也是連貫不能拆開的,現在這裡又可以證明。這篇《里仁》,並不是教你去找一個仁愛路去住。古人的解釋,即是選一個住處要找一個仁裡,世界上哪來這許多仁裡?到哪裡去找?孔子自己的家鄉,當年也不一定是仁裡。哪裡是仁裡?假如我們的故鄉是不仁統治的世界,我們就不管他了嗎?我們正要把他恢復回來,把罪惡打垮。這才是人性的仁道呀!其實那個「裡」字,就是「自處其中」的意思,腳跟站得穩的地方就叫「裡」。「里仁」,是我們作人的立足點處於仁道。

  所以「德不孤,必有鄰。」自己有道德的涵養,能體用兼備,自然會影響近身的人。《大學》裡的修、齊、治、平也是這個道理。一般人往往以現前利益的眼光,批判道德為無用之修養。

  講到這裡,我最近讀了一本清人的筆記,提到有一個人很清廉,告老回鄉,一天在門前看到鄉下人賣一條新鮮的魚,問價以後,摸摸口袋中沒有錢,沒有買成。回家和太太提起,太太說你何不寫一張條子給他呢!他問寫什麼條子可以買到魚?太太說你寫上「清官」兩字,他就把魚給你了。太太幽他一默,這個老頭子被逗得笑了。

  這說明什麼?就是說明為道德而活著,有時候你會感到寂寞、冷清。所以我認為如果寂寞能當成一種享受,那就可以講道德了。如果你視寂寞為痛苦而不是享受,就難講真學問真道德了。但是在此,孔子告訴我們,如果真為道德而活,絕對不會孤苦伶仃,一定有與你同行的人,有你的朋友。

  講到這裡是一個結論了,上面全篇幾乎都是孔子的話,最後這兩句則用子游的話:

  《子游曰:事君數,斯辱矣。朋友數,斯疏矣。》

  我們看《論語》,好像《莊子》一樣,最後往往吊兩句,好像毫不相干的話。這裡最妙的不用孔子的,而用他學生子游的話。

  子游這話的意思是說,要講仁愛之「行」,也要懂得方法,不能亂干。對君子盡忠,也不容易。君王有了不對,每次見了勸他,次數多了,硬要做忠臣,就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有時命都丟了。對朋友也是一樣,朋友不對,你勸他勸多了以後,他不聽你的,就會變成冤家了。

  子游的話為什麼放在這裡?這是人性的另一面。雖然行仁之道,義所當然,但是要講究方法。譬如大家喜歡看《貞觀政要》這本書。魏征的忠貞和他的道德學問,使唐太宗很敬畏,而且信任他。唐太宗喜歡一隻小鷂子,一天正在玩鳥,魏征來了,唐太宗怕他講話,趕快把小鳥藏到懷裡,魏征假裝沒看到,故意留下來和他談國家大事,唐太宗心裡雖為鳥著急,也拿他沒辦法。等魏征走了,唐太宗拿出懷裡心愛的小鳥一看,早已魂歸奈何天了。於是傷心得回到後宮,大發雷霆說:「我非殺掉這個田舍翁(鄉巴佬,指魏征)不可!」長孫皇后問明了原委,立刻穿了大禮服向唐太宗行禮道賀,唐太宗說有什麼可賀的?皇后說,唐朝有魏征這樣的好臣子,又有你這樣的好皇帝,這是有史以來沒有過的好現象,國家的興盛是可期的,這還不可賀嗎?於是唐太宗息怒不談了。

  以唐太宗這樣氣量寬宏的人,對魏征的意見,樣樣接受,到最後唐太宗還氣得要殺他,若不是唐太宗的皇后暗中救魏征一把,這個老頭兒的頭也是要保不住的啊!後來魏征死了,唐太宗終於信了讒言,還是把他的墓碑給推倒了。一直到唐太宗征高麗失敗後,才又想起魏征若在,必不會有此失。因此又樹立起他的墓碑。

  這裡把子游這幾句話,放在講仁道這一篇的最後,是含有深意的感慨。但是如果隨時隨地把這兩句話記牢,做人家的部下也好、朋友也好,就變成滑頭,不負責任了,那又不是仁道。

  所以我們研究了孔孟學說,懂得了人生,才知道作人真不容易,的確須要多體會歷史、多體會人生。然後才能做到「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隨時隨地裡居於仁道之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