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4年7月3日星期四

練乙錚: 論大遊行之後形勢 對民主黨作一批評


7.1遊行完結,特區紅旗之下長大而竟不昧於義的青年學生一馬當先就地抗命,氣勢猶勝以戴耀廷教授等「男中坑」代表的穩健和平理性大多數;然而也許更感人的,是警察拘捕群眾押上囚車的鏡頭當中,竟有一位輪椅長者。與此同時,遊行場面裏,赫然出現來自濠江的社運人周庭希、蘇嘉豪,與來自寶島的知識分子陳惠敏、張鐵志。此世代上的「老中青三合縱」加地域上的「台港澳三連橫」,交織出目下這個以民主價值為原點的佔中運動六維新力量。但是,高牆依然堅硬。以所有港人為基礎的公民提名遇上以中共為後盾的提委篩選,後者寸步不讓,香港的政治局面將如何變化?

特區政改的特首產生辦法部分進入最後階段,民意分別於6.22民間公投、7.1大遊行兩度彰顯,換來的是香港中聯辦張曉明的「無改變、不動搖」回應,以及北京黨媒《環球時報》那「不必當回事、無甚了不起」的輕藐。張是標準駐港京官,傳遞的,除了通常以一兩句語言藝術襯托的準確官方立場之外,沒有其他的;《環時》評論香港的文章,則每一篇都很有特色,港人不宜放過。

前天的那一篇《環時》社論從大眾心理角度分析香港民運,認為不少港人變成民主派,乃是因為「如今很多優越感受到衝擊,西式『民主』就成了那部分港人自我識別『最不同於內地』的東西」。這是「先富起來」的那部分大陸人對香港人的一種想當然,本身不值一哂,但港人不論什麼階層都應該對這類看法有點認識,因為這些已經富了起來的大陸人很多來這裏做生意、置地產、買名牌,港人常常要和他們打交道。長遠看,這些人還必然隨着紅色資本支配香港而成為本地上層社會主體,取代大部分現在的本地華人富戶。後者當中,不能接受這種大陸人的,最後必須遠走高飛;要留下來的,需接受他們的同化,觀點和價值觀念逐步與之看齊。變到這個狀況,估計不出二三十年,即不必等到2047


看近一點又如何?

統治階級方面,發展有下列【1】和【2】兩個可能,其中以【1】實現的或然率較高,而且高得多。

1】由於特府的政改三人組乃虛有其名,中共和大部分港人的政治對立這個本來的「深層矛盾」已經浮面。如《白皮書》所啟示,北人將全面掌握治港實權。這裏說的北人,不包括如曾鈺成那樣的北方勢力的本地土生代理人。

原因很簡單,可舉例說明。大家留意,九七前的香港新華社(所謂「大新華」,即不是新聞社,而是中聯辦的前身)裏面的本地老左派骨幹,九七之後全部下崗,一個不留;左派報紙上層也逐步由北人取代;其他大陸駐港機構不少也如此。原來的本地左派,因為有「勞苦應該功高」的心態,加上有「地方主義」的嫌疑,而且知識專業水平甚或其第二代也不夠高,故北人不會認為好使好用;要找前台代理人的話,那些八九十年代及後才靠攏出頭的新愛國商家專業人才更理想,因為這批人沒有本地老左派那些「包袱」。

同樣道理,可以接近實權的新愛國商家,將不會包括原來的一線板塊裏的大多數。原有的一線板塊守不住過往優勢,紅色資本湧港取而代之;前者於是會產生「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心態,當然也靠不住。

這是未來五到十年裏香港基本政治矛盾裏的一個方面的人事格局:由現任開始,以後的特首,無論是由「普選」還是從一貫的小圈子裏挑選產生,也會是這個以北人掌實權再加幾張新愛國面孔所構成的系統裏的人,其政治定位只會比今天的梁特更梁特。然而,到這個過渡期完結,那些今天得寵的新愛國商家專業人,也會「完成歷史任務」,踢出政經舞台;到時,香港這片「福地」的統治者以至整個統治階級包括政經層面,便徹底由北人取代。大陸有權勢者誰不爭着要一片「福地」?這是一個大約為期二三十年的不斷「變味」過程。


2】民主運動於五年到十年內取得意外的、相當程度的進展,迫使政權作必要讓步。即使如此,能當特首的人,來自民主派的機會很低;未來五到十年的特首,將是一個各方勉強認可的中間派。照目前中共的強硬立場看,作這種讓步的可能性很低。

由於民間公投和7.1遊行顯示民意強烈要求真正民主,而北京不讓步容許真普選,那麼,再經一次像樣的佔中公民抗命,則最後表決政改方案時,立會裏的二十餘張泛民票應該能夠頂住不流失。也就是說,政改拉倒的可能性很高;筆者估計,接近必然。

那麼,下一屆的立會局面又如何呢?筆者進一步推論,政改關於立法會產生辦法的那部分,會跟着特首產生辦法拉倒而一併拉倒。於是,今後五年,香港政制改革將全面原地踏步。然而,政制原地踏步不等於政治跟着不變。筆者說過,時間在泛民這一邊(見626日拙文《強悍作勢未必有效時間站在泛民一邊》)。這個判斷正確的話,第一個事例將見諸下一屆的立法會選舉結果:

3】泛民在下屆立會不僅能夠保住現有實力,還會有一定的額外進賬。原因很簡單,香港現有選民及即將變成選民的市民當中,年紀愈大的那群,愈支持當權派,而愈年輕的,則愈不支持。所以,遠的不好說,因為有大陸移民因素不可測,但五年、十年以內,泛民的得票率估計將慢慢提升(當然,大前提是,泛民本身要好自為之)。

這個有利於泛民的下一兩屆立會選舉結果與上述【1】的可能性相結合的話(即無論下一兩個特首是假普選產生還是仍舊由小圈子推選產生),行政立法關係將進一步惡化,社運將更遍地開花,出現的暴力將更頻繁更嚴重,香港社會和政府管治將出現前所未有的困難。短期而言,這是一個各方皆輸的結果,無一方可倖免。商界會輸,因此打工仔小市民也會輸;北京因為有在香港的商業利益,所以一樣會輸。這個結果,對商界而言,害處要比佔中運動所可能帶來的即時損失要大不知多少倍!

然而,當這個很可能的【1+3】場景真的出現了,商界和北京撞到南牆了,內部便有可能生出異見力量,試圖改變【1】而接受【2】。一旦【2】出現了,再加上3】,行政立法關係改善,社會上大多數人的民主要求得到滿足,矛盾消減,政府管治質素提升,香港社會便能起死回生。

然而,統治階級何必一定要把香港社會置諸死地而後生呢?如果北京和香港商界今天忽然明智,不讓香港掉進【1】的死胡同,一步達到【2+3】的局面,不是更好嗎?當然。不過,這恐怕是一廂情願了。不撞南牆不回頭,歷史上的例子多的是。

有人會說,那麼,為什麼不是應該請泛民放棄民主要求,在【1】的情況下通力與特首合作,達致政通人和?

那是更加一廂情願的想法了。要替民眾中的大多數洗腦,要市民尤其是年輕人放棄民主價值,那是沒有可能的。但更重要的是,去掉民主,小圈子為所欲為,香港管治大陸化是一個必然。所以,最客觀、也是最樂觀的估計,是香港社會先進入【1+3】的惡劣狀態,然後回過頭進入【2+3】的較好局面。這條路還不一定走得通;可能一旦進入【1+3】,香港也就再也走不出來了。

因此,泛民為了香港利益,如今惟有盡力阻擋社會掉進【1】。由現在起的幾個月,將是關鍵時刻。三子推行佔中的意義,無非在於呼籲整個社會特別是商界,以及北京的香港持份者,想清楚【1】的嚴重後果。

上面說,要成功迫使北京和商界同意讓政制真正民主化,泛民本身必須好自為之。具體而言,關鍵就是要能在這幾個月裏,暫時擱下黨派之間的各種恩怨成見,為同一個目標站在一塊。在這個問題上,筆者不得不對民主黨的現屆領導就退出真普聯一事上作出批評。

泛民兩派因怨成仇已非一日,各種主客觀原因,大多數泛民群眾都基本上清楚。雙方有錯,甚至激進派的作風和對友黨的態度方面的錯可說更大(大得他們也自作自受);不過,毋庸置疑,對激進群眾的開發工作,「人社系」的領導是做對了;提出抗爭新思維,打破沉滯局面,他們是有成績的。而且,6.22民間公投結果出來之後,輸了票數的人民力量能夠放下面子,公開呼籲民主黨改變退出真普聯的主意,為了最後的一戰暫時放下身段、彼此合作,做得很對。然而,民主黨的回應是「不會與『不再是同路人』合作」。大家都清楚「不再是同路人」這幾個字的用法歷史和政治隱義;民主黨用之於其他泛民黨派身上,筆者不寒而慄且無法想像。民主黨可以說,不再留在真普聯也可以力推真普聯方案。誠然,在這個時候,任何泛民政黨、泛民重要人物,絕對不宜拒絕對方伸出的橄欖枝,更不應在言語上加深泛民之間的分裂,那是大錯,因為對廣大要求泛民政黨在此階段必須通力合作的泛民群眾而言,那是一個非常大的心理打擊,絕對令人洩氣。

退一步,為民主黨自己的前途着想,現時的勢,在真普聯、在公民提名那一邊;民主黨的一貫影響力,正在逐漸流失。如果選擇繼續自外於這個勢,民主黨也許會進一步由大變小,最後邊緣化!

筆者一向視民主黨為重要的溫和進步力量,今天、明天亦然,但是,對該黨領導近日拒絕在同一陣線上與所有其他泛民政黨合作的態度卻十分失望。僅此提出善意而嚴厲的批評,希望該黨三思。


《信報》特約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