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四月,筆者受俄羅斯遠東國立大學邀請,以客座身 份到該校短期講學。因為機會難得,動身之前,花了不少時 間廣泛閱讀各種背景資料;在該校期間,亦盡量主動與校內 師生及一些當地政界人士交流。事後總結,覺得獲益良多, 不枉此行;所見所讀所聞,縱是浮光掠影居多,亦有一些值 得一記,其中有關大學所在地──海參崴──的歷史和地緣 政治,更因為極其複雜,延伸開去,竟與近日國人、港人乃 至筆者個人特別留意的若干切身問題有關,遂有此輯互有聯 繫卻各自成篇的記事、議事雜文。開頭的是印象記,餘的多 涉歷史、政治、經濟及領土主權等問題。
緣起
日俄本是世仇,我的一位日本同事卻對俄羅斯的大學情有獨 鍾,不僅自己常常到那邊短期講學,還極力把我推薦給位於 海參崴的遠東國立大學(Far
Eastern Federal University)。「學生非常好,尤其是研究院生 ,不過,教研任務十分重,卻只給車馬費,而且包宿不包食 ;人家給你的邀請函已經發出。」三月份、四月初是日本學 校假期,我沒有特別事要留在校園,到俄羅斯去一趟,很合 我意;況且,FEFU國際關係學院的院長來過秋田,是一 位退役海軍軍官,學問非常好,和我長談過,給我印象甚深 。因此,我沒需要很多時間考慮,很快就答應。
FEFU那邊辦事明快,沒幾天就把聘書副本和申請工作簽 證的有關文件按我的意思送到駐港俄國領事館。我本來已有 主意三月初回港探望各界朋友,了解他們對時局的看法,順 便在香港辦俄羅斯簽證的話,比在東京還容易;不料,領事 館的職員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烏龍,誤把批准入境的日期比 校方要求的延後了兩周,我卻因為不懂俄文沒有看出,啓程 之日在香港機場給航空公司辦登機手續的人員扣住,不能登 機;幾經周折,最後竟找到無辦法中的辦法,因為手上拿的 是特區護照。
大陸與俄國雖然結成反美日聯盟,俄國卻沒有因此給大陸多 少外交上的禮遇,持普通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入境者,不論 旅遊還是工作,都要簽證,香港特區護照卻是極少數例外之 一,港人持之可以以遊客身份免簽進入俄境停留十四天。
同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發的護照,特區護照在國際上的品位比 大陸高,幾乎所有發達國都給免簽待遇,給大陸免簽待遇的 發達國數目卻是零。大陸客在海外的消費平均比香港人高, 大陸護照卻連盟國俄羅斯也不能免簽進入。由此可見,特區 護照好使好用,柢因恐怕在「港」不在「國」,而不一定是 一些人想像邏輯中的由於祖國強大了。這未免令正牌的大陸 中國人產生一種有理由的自卑、香港人多了一份不必要的自 大。
契約奴工
順利辦妥登記手續之後,我即與FEFU聯絡,告知境況, 他們只好更改我的教研日程,把所有學術活動安排在短短兩 周之內完成;而因為我以旅客身份入境,已取得的工作簽證 作廢,校方不能付我任何費用,我於是要當十四天的義工, 但這是後話。之前申請工作簽證,按俄羅斯政府規定,得事 先驗明沒有AIDS,所以那天在化驗所遭接待的護士小姐 投以懷疑並略帶鄙夷的眼光,也成為一個小小的無妄之災。
韓亞的班機在嶄新的海參崴國際機場着陸,海關人員雖然已 獲FEFU通知不必理會我的那張未到啓用期的工作簽證, 只須以旅客身份讓我入境,到底還是很有禮貌地擾攘了兩個 多小時才讓我通過,候苦了來接機的那位FEFU研究生V iktor。這個機場的旅客人數其實不多,中午時分還是 冷冷清清;我在等候期間,留意到入境者大部分是北韓男子 ,個個皮膚黝黑,每人胸前都別了一塊金紅色金氏像。
後來知道,這些北韓來的人,都是靠政府之間的安排,到海 參崴鄰近各省、區的封閉式林業工場當契約勞工(inde ntured
worker,或譯作契約奴工),期間必須留在林場不能 外出,工資由俄方發給北韓政府,轉發給工人的,只是一個 零頭;契約完成之後,工人必須回到北韓。
沒想到西方殖民主義時期常用的這種有限期賣身勞務安排, 今天仍然存在,不同者在於舊時的奴工完成三至五年契約勞 務、成為自由人之後,一般可以留居所在地,自食其力開展 新生活。
機場裏除了北韓人,便是前蘇聯中亞諸共和國國民。據Vi ktor講,這些人因為信奉伊斯蘭,與信奉東正教或無神 論的俄羅斯人有點格格不入;因為歷史原因,俄國給予這些 中亞人免簽入境停留九十天的待遇,但很多人逾期居留,而 當地僱主亦巴不得他們如此。本來,海參崴有很多大陸來的 合法華工,主要服務於建築行業,但近年都被中亞勞工取代 ,只好回國。
FEFU的學生
大學安排我住在外國人宿舍樓的一個單人房,簡單、乾淨、 舒適。同一層樓,還住了一位年輕英國教授、一位美籍俄國 人教授、很多外國包括日、韓、中國大陸來的留學生。樓內 有大眾食堂,供應基本俄國餐,八十盧布(約合港幣二十元 )左右便吃得飽;後來俄國同事奇怪我竟吃得下,其實我不 止吃得下,而是吃得很開心,因為除了便宜、方便,一切對 我來說都是新鮮事物,包括食堂櫃枱後面那位和藹可親的老 太太,以及那部大概只有她才懂得操作的典雅古董收銀機。
走半公里到市中心的餐廳吃的話,有很多選擇,午餐一般要 花上五百到一千盧布,質量則的確十分、十分好。宿舍附近 的小超市,食品琳琅滿目,各種俄式麵包糕點尤其吸引、可 口,奶酪更是一流。不過,我和同樓的中國大陸留學生交談 過後才知道,他們對一切俄羅斯食品都無大興趣,女的每天 都聚在公共小廚房裏燒香噴噴的中國菜,幾個男的本科生則 無論白天黑夜都站在宿舍樓的大門口抽雲斯頓──俄羅斯最 流行的香煙牌子。
因為教學日程壓縮了,我抵埗的次日便開始上課。按協議, 我給國際關係學院的學生講授人口學和中國問題。前者是我 近年的學術興趣,後者不是我的本行,而是校方看了我的履 歷之後提出,並特別希望我多從中國角度講東北亞地緣政治 ,遇到敏感問題不必有所顧忌。
為此,我花了不少時間看資料、思考、整理。每周授課六天 ,每天三到五小時。研究生班人數不多,十五人左右,每節 課講三小時;本科生班人數多一些,約六十人,每節課兩小 時。兩班的課題都一樣,只是程度不同,研究生的課要講得 理論一些、深入一些。我的學生當中,約一至兩成是留學生 ,反映FEFU相當國際化;其中一位女研究生,還是美國 駐海參崴領事館的外交人員。
FEFU不是英語大學,但英語是我在那裏的授課語言。我 發覺,我教的俄國大學本科生的英語能力,比我在日本的學 生稍遜,研究生則稍為優勝。俄羅斯學生小五開始習外語, 有英、德、法、西四個語言供選擇;不過,學生當中九成以 上選修英語。日本學生以前要念到初中才開始習英語,直至 2011年,這個規定的下限才降低至高小;不過,英語在 日本的高中一直都是必修科。
沙俄、大清、中共
大學離市中心不遠,建築物都比較老舊,周圍的馬路質量也 不高,初時覺得這個城市大概無甚看頭,有點失望;不過, 頭一天的課上完之後,一位俄國同事主動帶我逛市中心,走 的是一條沿岸的路,馬上令我對海參崴另眼相看。
此市環海而建,海景優美;一路走,同事一面替我解說一個 又一個的風景點,特別要我留意馬路兩旁的各種不同風格的 建築物:不少是帝俄時期的,跟着還有史達林、赫魯雪夫、 渤列日涅夫時期的,都保存得很好;最後還有1991年以 來新建的。
以我個人的保守品味看,最好的就是帝俄時期的,雍容華貴 而毫不造作;一些史達林時期的,甚有氣勢,也不太壞;最 差勁,明顯是渤列日涅夫時期的,特點是沒有特點,一派死 氣沉沉,毫無創意,大概反映當時蘇俄外強中乾、氣數將盡 的時代無意識。新時期的,也乏善可陳,代表作就是將於今 年稍後啓業、以鋼與玻璃為主的濱海海悅酒店。
走着走着,到了市南的港濱,從高處遠望,赫然看見一排復 一排停泊着的軍艦,心中一凜,才真正感覺到海參崴乃俄國 遠東唯一軍港、不凍港這回事。
海參崴是這個城市的古老中文名。一個半世紀之前,這一帶 地方屬於大清帝國;其後,沙俄給它改了名字,是為Вла дивосток(Vladivostok),意為「東 方統治者」,沿用至今。它的面積是六百二十五平方公里, 比香港大三分之一。
1860年,即香港割讓給英國之後十八年,清政府與俄羅 斯簽署「中俄北京條約」,海參崴連同阿穆河以北、烏蘇里 江以東至鄂霍次克海岸、庫頁島合共九十一萬平方公里的土 地,全歸俄羅斯所有;割讓的時候,當地居民絕大部分是滿 族和漢族。1991年,中共與蘇聯老大哥低調簽訂「中蘇 邊界協議」(一年之後改名「中俄邊界協議」),永久接受 1860年「中俄北京條約」的全部內容。讓渡給俄羅斯永 久擁有的這一大片土地,面積是釣魚台列嶼的十三萬倍。
俄羅斯講學記.之一
《信報》特約評論員
緣起
日俄本是世仇,我的一位日本同事卻對俄羅斯的大學情有獨
FEFU那邊辦事明快,沒幾天就把聘書副本和申請工作簽
大陸與俄國雖然結成反美日聯盟,俄國卻沒有因此給大陸多
同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發的護照,特區護照在國際上的品位比
契約奴工
順利辦妥登記手續之後,我即與FEFU聯絡,告知境況,
韓亞的班機在嶄新的海參崴國際機場着陸,海關人員雖然已
後來知道,這些北韓來的人,都是靠政府之間的安排,到海
沒想到西方殖民主義時期常用的這種有限期賣身勞務安排,
機場裏除了北韓人,便是前蘇聯中亞諸共和國國民。據Vi
FEFU的學生
大學安排我住在外國人宿舍樓的一個單人房,簡單、乾淨、
走半公里到市中心的餐廳吃的話,有很多選擇,午餐一般要
因為教學日程壓縮了,我抵埗的次日便開始上課。按協議,
為此,我花了不少時間看資料、思考、整理。每周授課六天
FEFU不是英語大學,但英語是我在那裏的授課語言。我
沙俄、大清、中共
大學離市中心不遠,建築物都比較老舊,周圍的馬路質量也
此市環海而建,海景優美;一路走,同事一面替我解說一個
以我個人的保守品味看,最好的就是帝俄時期的,雍容華貴
走着走着,到了市南的港濱,從高處遠望,赫然看見一排復
海參崴是這個城市的古老中文名。一個半世紀之前,這一帶
1860年,即香港割讓給英國之後十八年,清政府與俄羅
俄羅斯講學記.之一
《信報》特約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