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7月10日星期三

練乙錚:海參崴印象




今年三、四月,筆者受俄羅斯遠東國立大學邀請,以客座身份到該校短期講學。因為機會難得,動身之前,花了不少時間廣泛閱讀各種背景資料;在該校期間,亦盡量主動與校內師生及一些當地政界人士交流。事後總結,覺得獲益良多,不枉此行;所見所讀所聞,縱是浮光掠影居多,亦有一些值得一記,其中有關大學所在地──海參崴──的歷史和地緣政治,更因為極其複雜,延伸開去,竟與近日國人、港人乃至筆者個人特別留意的若干切身問題有關,遂有此輯互有聯繫卻各自成篇的記事、議事雜文。開頭的是印象記,餘的多涉歷史、政治、經濟及領土主權等問題。

緣起

日俄本是世仇,我的一位日本同事卻對俄羅斯的大學情有獨鍾,不僅自己常常到那邊短期講學,還極力把我推薦給位於海參崴的遠東國立大學(Far Eastern Federal University)。「學生非常好,尤其是研究院生,不過,教研任務十分重,卻只給車馬費,而且包宿不包食;人家給你的邀請函已經發出。」三月份、四月初是日本學校假期,我沒有特別事要留在校園,到俄羅斯去一趟,很合我意;況且,FEFU國際關係學院的院長來過秋田,是一位退役海軍軍官,學問非常好,和我長談過,給我印象甚深。因此,我沒需要很多時間考慮,很快就答應。

FEFU那邊辦事明快,沒幾天就把聘書副本和申請工作簽證的有關文件按我的意思送到駐港俄國領事館。我本來已有主意三月初回港探望各界朋友,了解他們對時局的看法,順便在香港辦俄羅斯簽證的話,比在東京還容易;不料,領事館的職員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烏龍,誤把批准入境的日期比校方要求的延後了兩周,我卻因為不懂俄文沒有看出,啓程之日在香港機場給航空公司辦登機手續的人員扣住,不能登機;幾經周折,最後竟找到無辦法中的辦法,因為手上拿的是特區護照。

大陸與俄國雖然結成反美日聯盟,俄國卻沒有因此給大陸多少外交上的禮遇,持普通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入境者,不論旅遊還是工作,都要簽證,香港特區護照卻是極少數例外之一,港人持之可以以遊客身份免簽進入俄境停留十四天。

同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發的護照,特區護照在國際上的品位比大陸高,幾乎所有發達國都給免簽待遇,給大陸免簽待遇的發達國數目卻是零。大陸客在海外的消費平均比香港人高,大陸護照卻連盟國俄羅斯也不能免簽進入。由此可見,特區護照好使好用,柢因恐怕在「港」不在「國」,而不一定是一些人想像邏輯中的由於祖國強大了。這未免令正牌的大陸中國人產生一種有理由的自卑、香港人多了一份不必要的自大。

契約奴工

順利辦妥登記手續之後,我即與FEFU聯絡,告知境況,他們只好更改我的教研日程,把所有學術活動安排在短短兩周之內完成;而因為我以旅客身份入境,已取得的工作簽證作廢,校方不能付我任何費用,我於是要當十四天的義工,但這是後話。之前申請工作簽證,按俄羅斯政府規定,得事先驗明沒有AIDS,所以那天在化驗所遭接待的護士小姐投以懷疑並略帶鄙夷的眼光,也成為一個小小的無妄之災。

韓亞的班機在嶄新的海參崴國際機場着陸,海關人員雖然已FEFU通知不必理會我的那張未到啓用期的工作簽證,只須以旅客身份讓我入境,到底還是很有禮貌地擾攘了兩個多小時才讓我通過,候苦了來接機的那位FEFU研究生Viktor。這個機場的旅客人數其實不多,中午時分還是冷冷清清;我在等候期間,留意到入境者大部分是北韓男子,個個皮膚黝黑,每人胸前都別了一塊金紅色金氏像。

後來知道,這些北韓來的人,都是靠政府之間的安排,到海參崴鄰近各省、區的封閉式林業工場當契約勞工(indentured worker,或譯作契約奴工),期間必須留在林場不能外出,工資由俄方發給北韓政府,轉發給工人的,只是一個零頭;契約完成之後,工人必須回到北韓。

沒想到西方殖民主義時期常用的這種有限期賣身勞務安排,今天仍然存在,不同者在於舊時的奴工完成三至五年契約勞務、成為自由人之後,一般可以留居所在地,自食其力開展新生活。

機場裏除了北韓人,便是前蘇聯中亞諸共和國國民。據Viktor講,這些人因為信奉伊斯蘭,與信奉東正教或無神論的俄羅斯人有點格格不入;因為歷史原因,俄國給予這些中亞人免簽入境停留九十天的待遇,但很多人逾期居留,而當地僱主亦巴不得他們如此。本來,海參崴有很多大陸來的合法華工,主要服務於建築行業,但近年都被中亞勞工取代,只好回國。

FEFU的學生

大學安排我住在外國人宿舍樓的一個單人房,簡單、乾淨、舒適。同一層樓,還住了一位年輕英國教授、一位美籍俄國人教授、很多外國包括日、韓、中國大陸來的留學生。樓內有大眾食堂,供應基本俄國餐,八十盧布(約合港幣二十元)左右便吃得飽;後來俄國同事奇怪我竟吃得下,其實我不止吃得下,而是吃得很開心,因為除了便宜、方便,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新鮮事物,包括食堂櫃枱後面那位和藹可親的老太太,以及那部大概只有她才懂得操作的典雅古董收銀機。

走半公里到市中心的餐廳吃的話,有很多選擇,午餐一般要花上五百到一千盧布,質量則的確十分、十分好。宿舍附近的小超市,食品琳琅滿目,各種俄式麵包糕點尤其吸引、可口,奶酪更是一流。不過,我和同樓的中國大陸留學生交談過後才知道,他們對一切俄羅斯食品都無大興趣,女的每天都聚在公共小廚房裏燒香噴噴的中國菜,幾個男的本科生則無論白天黑夜都站在宿舍樓的大門口抽雲斯頓──俄羅斯最流行的香煙牌子。

因為教學日程壓縮了,我抵埗的次日便開始上課。按協議,我給國際關係學院的學生講授人口學和中國問題。前者是我近年的學術興趣,後者不是我的本行,而是校方看了我的履歷之後提出,並特別希望我多從中國角度講東北亞地緣政治,遇到敏感問題不必有所顧忌。

為此,我花了不少時間看資料、思考、整理。每周授課六天,每天三到五小時。研究生班人數不多,十五人左右,每節課講三小時;本科生班人數多一些,約六十人,每節課兩小時。兩班的課題都一樣,只是程度不同,研究生的課要講得理論一些、深入一些。我的學生當中,約一至兩成是留學生,反映FEFU相當國際化;其中一位女研究生,還是美國駐海參崴領事館的外交人員。

FEFU不是英語大學,但英語是我在那裏的授課語言。我發覺,我教的俄國大學本科生的英語能力,比我在日本的學生稍遜,研究生則稍為優勝。俄羅斯學生小五開始習外語,有英、德、法、西四個語言供選擇;不過,學生當中九成以上選修英語。日本學生以前要念到初中才開始習英語,直至2011年,這個規定的下限才降低至高小;不過,英語在日本的高中一直都是必修科。

沙俄、大清、中共

大學離市中心不遠,建築物都比較老舊,周圍的馬路質量也不高,初時覺得這個城市大概無甚看頭,有點失望;不過,頭一天的課上完之後,一位俄國同事主動帶我逛市中心,走的是一條沿岸的路,馬上令我對海參崴另眼相看。

此市環海而建,海景優美;一路走,同事一面替我解說一個又一個的風景點,特別要我留意馬路兩旁的各種不同風格的建築物:不少是帝俄時期的,跟着還有史達林、赫魯雪夫、渤列日涅夫時期的,都保存得很好;最後還有1991年以來新建的。

以我個人的保守品味看,最好的就是帝俄時期的,雍容華貴而毫不造作;一些史達林時期的,甚有氣勢,也不太壞;最差勁,明顯是渤列日涅夫時期的,特點是沒有特點,一派死氣沉沉,毫無創意,大概反映當時蘇俄外強中乾、氣數將盡的時代無意識。新時期的,也乏善可陳,代表作就是將於今年稍後啓業、以鋼與玻璃為主的濱海海悅酒店。

走着走着,到了市南的港濱,從高處遠望,赫然看見一排復一排停泊着的軍艦,心中一凜,才真正感覺到海參崴乃俄國遠東唯一軍港、不凍港這回事。

海參崴是這個城市的古老中文名。一個半世紀之前,這一帶地方屬於大清帝國;其後,沙俄給它改了名字,是為ВладивостокVladivostok),意為「東方統治者」,沿用至今。它的面積是六百二十五平方公里,比香港大三分之一。

1860年,即香港割讓給英國之後十八年,清政府與俄羅斯簽署「中俄北京條約」,海參崴連同阿穆河以北、烏蘇里江以東至鄂霍次克海岸、庫頁島合共九十一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全歸俄羅斯所有;割讓的時候,當地居民絕大部分是滿族和漢族。1991年,中共與蘇聯老大哥低調簽訂「中蘇邊界協議」(一年之後改名「中俄邊界協議」),永久接受1860年「中俄北京條約」的全部內容。讓渡給俄羅斯永久擁有的這一大片土地,面積是釣魚台列嶼的十三萬倍。

俄羅斯講學記.之一

《信報》特約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