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7月13日星期六
安裕周記﹕八千里路雲和月
《無間道二》幕啟﹕陳冠希的年輕殺手在九 曲十三彎的舊區鬧巿左穿右插,喧嘩吵鬧的城巿聲音成為沉重的背景音樂中另類點綴。他經過鐘表行也經過雜貨店,最後停在一幢舊樓大堂,牆上牌匾是「香港中國 國術總會」,再轉到樓上一個商用單位,門楣頂上的白底深色字是這個總會的英文名稱﹕Hong Kong Chinese Martial Arts Association。
對很多一九九七年之後正紅旗下出生或成長的年輕一代,「國術」是什麼可能一無所知。他們或許聽過有一種跳躍擒拿運動叫「武術」而未聞「國術」,知道有wushu而未聽過有martialarts,這是「敢教日月換新天」新時代,是從一段歷史走向一段新史的年代,難怪。現實是我們學習祖先留下的技擊而忘乎本意,那是民族的藝術。術者,藝也,亦作道路解,國術是民族技藝,而不是某朝某代扭曲歷史之後遺下的片言隻語。
這個星期百感交集的是兩位國術大師的消逝,洪拳劉家良早前去世,詠春李小龍到這個月二十日是猝逝四十周年。在艷陽高照的香港夏日,本來我們毋須傷春悲秋,只是因他們代表了一種沉厚的歷史,一種只有故人才有的遺產(legacy),一種當下妖魔橫行之際極其匱乏的人格堅持,世情乖張益發令人難消胸中壘塊。
某程度而言,電影《一代宗師》可說是劉家 良和李小龍兩位國術大師的前傳。劉家良是劉湛哲嗣,劉湛師承林世榮,綽號「豬肉榮」的林是廣東十虎黃飛鴻門下弟子,與「好打得」的凌雲階及梁寬是同門。早 年香港的黃飛鴻電影系列,劉湛也有出鏡,戲中飾演的便是現實生活裏的師父林世榮,這齣熒幕傳奇至今仍是美談;算起來劉家良是黃飛鴻的徒孫,一對橋手粗壯結 實,無負洪拳正宗之名。一九四九年大陸變色,大量民國遺民挈妻帶子,八千里路雲和月來到香港一隅避亂,想不到從此在這方小島開枝散葉,成為一代奇葩。葉問 就更不必說了,詠春如今廣遍歐美,弟子李小龍更是西方世界的martial arts legend。七十年代初,尼克遜訪問當時尚無邦交的紅色中國,掀起西方全面中國熱,李小龍也在這時期憑藉身手紅遍世界,martial arts一詞成為熱得燙手的技擊。美國電視台迅速拍出《功夫》電視片集,半中半西的主角「金貴祥」一度是家喻戶曉的大明星。
國術引帶出的武俠精神
早代拳師識字不多,李小龍中學在喇沙書院讀過,之後去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戲劇系,這是異數。然而,也唯有李小龍在七十年代的破曉時分在美國電視闡釋國術。這裏不必抄下那段YouTube 全部內容,相信不少人都看過李小龍以水喻武的既能載舟亦能覆舟特質,「empty your mind, be formless … … water can flow, or can crash」。這是指太極的柔中帶剛,抑或是外家拳剛勁堅毅,李小龍在這段應該攝於七十年代初的訪問沒有明言。他道的是國術博大精深,在一記拳三百磅的西 方技擊世界,國術的「以水言拳」確是一新世人耳目。
李小龍對國術的闡述是從技擊層次而言,可 他這一提,令人想到國術背景帶出的另外意涵。國術與武俠息息相關,國術是有形而武俠及其引領出的俠義則是抽象世界,不存於現實當中。然而這便是中國歷史的 主要成分,從史傳的十三棍僧救唐王,迄清末大刀王五的豪俠列傳,都不脫「俠」及「義」兩大纛。如今史家對十三棍僧及大刀王五兩段歷史仍存不同考證,但是民 間社會對俠義精神從不拒否,因為那些年人人到拳館拜師學藝,不論入門之初是抱一招半式防身抑或純粹強身健體,內心深處必不可少的是一股俠義之氣,尤其是上 世紀初國政紊亂兵賊不分,俠氣成為亂世中的清流,對內是「男兒天職保家眷」,對外是「壯志饑餐胡虜肉」。由華陀五禽戲演變而成的技擊技藝,逐漸負載更多的 意義,包括家與國、是與非、黑與白。
國術在港的歷史迴聲
國術在香港之為國之為術,是流落香江的神 州拳師的家國憶念。國,是四百萬大軍敗去的中華民國,是倉皇而逃落足草山的蔣介石代表的一路漢聲;家,是佛山廣州番禺一幢幢鄉居故園以及其中的百年舊事, 這都隨戰火付諸一炬,只餘下一身細軟全家大小逃來香港圖個棲身,只待哪年哪月光復大陸重回故土。這群廣義上的亡國子民到來香港後無以重復舊年華,為了生計 於是教起拳來,在揮拳踢腳之間是對佛山拳館的未敢忘懷。為了毋忘在莒,提醒身上的漢家血脈,國術成為每天都面對提醒的晨鐘暮鼓。年輕的新時代港人,不知六 七十年代每年雙十青天白日旗海飄揚的壯觀,十月十日,在港國民黨機關報《香港時報》頭版必是八個大字「四海同心,薄海同歡」,下是一整版密密麻麻祝賀中國 民國若干年華誕,佔數最多的是國術會,大學圖書館或有這些菲林紀錄,不妨找來一看,便知國術體育會武師心中那面旗朝哪方。
一介武夫帶出忠義仁孝的同時,這種精神也 影照在對待本門技藝的克盡精心。幾年前,劉家良接受有線電視娛樂台訪問,說到興起之處,兩掌一揮,拳風虎虎,那時劉師傅應是六十開外,然而那道氣那道力, 隔電視機屏幕也能感到這分對己對人的真誠,哪怕訪問他的年輕記者不懂拳藝,劉都認真相授。我不知這段訪問片段有多少人看過,然而只要看過那天身穿麻紗唐裝 薄底快靴的都能閱讀出劉家良的真摯。國術是對自己坦白的技擊,只有坦白始能克敵,收藏掖納害了自己,兩強相遇,知己始能知彼,不容半點弄虛作假。武人率直 不是因為念書多與少,而是生死相搏之間必須以真相待,不得半點馬虎。李小龍在美國的電視訪問同樣談到國術的務必真誠,不同的只是用英語而非粵音,「to me, ultimately martial art means honestly expressing yourself, not lying to myself 」 。
率直坦白始是國術之本
由此萌生的是道德觀。劉家良行事低調,李 小龍言詞高調,但在國術上他們俱為傳統得不能再傳統的武者。劉李二位的人生,定格於其攝製電影裏的道德感召:劉家良八十年代執導演筒後,從《陸阿采與黃飛 鴻》到《少林三十六房》以至《長輩》及《五郎八卦棍》,除卻洪拳便是中國道德規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無一能越此半步。李小龍的《精武門》、《猛龍過江》 和《龍爭虎鬥》更是邪不能勝正的道德社教。二人的電影,主角大多雖然人在江湖,卻不僅以武服人更是以德服人,善有善終的義理循環從未跳票失蹤。
劉李二位如今俱是古人,李小龍更是墓木早 拱,然而他們令人不能忘懷的是其人情與武功。回到從前,李小龍有一張與葉問練習黐手的舊照,劉家良的虎鶴雙形也令人思念,那是傳統之故。傳統是什麼,國術 的傳統是基本功,入門先練一年半載紮馬,之後是套路,一拳一腳不能苟且,在今天講究話頭醒尾見好就上的香港自是蝕底。大陸的「武術」比這簡捷得多,北方拳 派糅合為長拳,南方拳系就變成南拳,說得好聽是萬宗歸於一川,事實卻是把傳統拳術套路壓縮,成了講究美感難度而不重技擊搏殺的「武術」。這種變化在中共主 政之後發生,於是各門各派在這五十年間只得地下傳授而不容於當局,倒是當年的南來拳師把這一門門的技擊在國術二字之下發揚光大走遍世界,這是當年中共體委 「盡收天下兵器以弱諸侯」時想不到的。
免費電視幾年前有一個清談節目,找了些舊日電影人來說李小龍。我清楚記得,年輕的主持人開口Uncle Bruce閉口UncleBruce,我聽了只得淒然惻然,好端端的李小龍給消費得變成娘娘腔的Uncle Bruce。劉家良比這好一些,年華雖漸去,仍不至於遭到李小龍的如斯對待。我們社會如此對待這些武者,這是在新時代之下失卻傳統的無知,更是對那段三十 功名塵與土的刻意遺忘。在斯人日遠的星期日午後,國術大師令人想到兵荒馬亂的昔日在深水埗小拳館的教學生涯,他們保住了一家溫飽,也保住南行百里胸臆裏的 一點血脈。「國術」二字代表的風骨,是今天社會大氣候之下所不能明白的。要明白,這或者需要另一個六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