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6月13日星期四

林行止:政治理念有別各自表述




 一、習近平主席和奧巴馬總統六月七日和八日在南加州的「陽光莊園」(Sunnylands,看去周《經濟學人》的封面,筆者以為此譯名恰可)的「史性非正式會晤」已落幕。佔地二百公頃的「陽光庄園」為美國傳媒大亨華特.安納伯格(W. Annenberg, 1908-2002)名下基金的業,其家族在費城辦馬經報起家,至華特手上,以創辦周刊《電視指南》和《十七》成巨富。華特服膺大慈善家卡耐基前半生「聚財」(創富)后半生「散財」(行善)的哲學,多次賣出旗下報刊,成立慈善基金。「陽光庄園」於六十年代中期落成,成為安納伯格夫婦避暑庄園,他們在此招待過不少在位和退休政要,包括多位美國總統和日本首相。奧巴馬選擇在這裡與力圖與他「平起平坐」的習近平「促膝論天下大事」,甚為合適而向來講究禮炮迎賓、食必國宴即注重排場的中國領袖,同意這次隨和不結領帶之會,顯示了大國崛起後難能可貴的自信!事實上,習近平的權力遠遠在奧巴馬之上,他按慣例可做足十年,有決定和戰的權力而他的主人任期隻餘三年多,連人民的電話都不能聽!

「莊園之會」,主、賓各自表述,沒什麼具體成果。中方一如舊貫,出連串抽象口號,如中、美要建設前無古人、後來者的「新型大國關系」,又指藉此可加強對話、增加互信、發展合作以至管控分歧但「文化根底」不足的老美,「無詞以對」,據周日《紐約時報》報道,會後奧巴馬隻表示兩國還有很多工作要做,而這樣做是否做得妥當,有待未來數周、數月以至數年的對話。為中國打開進入世界大門的前國務卿基辛格,九日在CNN的訪談中,如果一切順利進行,而且雙方都不致行差踏錯(... both sides are lucky),十年之後,國際關係將因中、美而改變。老於「世故」的基辛格最後,如果中、美的「合作」出岔,那亦不打緊,以「兩國會各自追求本國利益美國肯定會這樣做!」基辛格退休後成立顧問公司,大賺人民幣(事實是向美企提供與中國打交道之道大賺美元),被視為親華的中國通,惟在此骨節眼上,他的美國立場十分鮮明他上述這段話的真意是,假如中國不遵照美國定下的「指引」行事,美國將按本身的意願辦事,必要時不惜付諸戰爭!

二、中國要和美國建構「新型大國關係」、建立「戰略合作關係」,美國的解讀也許是中國要和她「分治」世界──事實上正是如此──美國對此肯定不會同意。首先是,一如上述,美國對這類無的抽象名詞並不習慣,因此只是中國自自話,沒什麼實際意義換句話,一切要看實際行動(亦是中方最常的「聽其言、觀其行」)。其次是,中國追求這種關系,目的無非在使「中國夢成真」,而撇除連串美好動聽的話,「中國夢」便是要實現「富強的中國」對於「富」(rich),包括美國在的民主世界樂觀其成,以各國極可能雨露均沾,但「強」(powerful)美國便有所顧忌和保留,以美國馬首是瞻(一旦爆發戰爭莫不依賴美國「協防」、「保護」,因此小事可以自由表述大事不得不隨美國音樂起舞)的西方諸國,與美國同一鼻孔出氣,理所當然。

不管中國如何「崛起」,只要政體不改、一黨獨大,美國在亞洲增兵「圍堵中國」的策略便不會變。美國這樣做有她強詞奪理但實際上不無道理的理由,比方,她在亞洲各盟國駐重兵,如此日本和南韓甚至台灣便不必自己發展核武(按照「常理」,以色列有核武,伊朗隻好「冒大不韙」跟進北韓有核武,南韓、日本亦只有向之看齊才能「保家衛國」同理,中國有核彈,台灣若沒反擊力量,怎能在公平條件下達致長期和平?),亞洲爆發戰爭尤其是核戰的可能性反而下降。另一方面,亞洲「諸小」(包括文萊和馬來西亞,今年三月中旬,中國艦艇開進她們聲稱擁有主權的海域而起糾紛)只要人民幣而對解放軍怕得要死,唯其本身力量有限,在中國軍事崛起的陰影下,不得不借助追求自由民主政治理念相同的美國。越南一面大購俄武一面與美國達成防衛協議讓美艦進駐金蘭灣基地而菲律賓購美艦之尚與日本「協防」澳洲五月上旬通過的「國防白皮書」,把無條件支持美國重返亞洲策略法律化。台灣在經濟上(應該是商業上比較確切)與地打成一片,但政治上設法與北京保持遠距離(民主與非民主國家的關系通常如此),在「五九事件」(五月九日菲海安人員射殺台灣漁民)之後,為免「盟友」訌,美國也許會把台灣拖進區海岸防衛網之中,這意味現在「訪問」中國的美國海防艦隻日後會進出台灣港口,同時令台灣與日本及菲律賓建立更密切的合作關系。非常明顯,美國國問題多多,但其重返亞洲的策略只會不斷升級。

三、澳洲學者懷德的《為什麼美國須與中國分享權力》(H. White:The China Choice: Why America Should Share Power》),從經濟角度入手,其分析以。今天只提懷德提醒世人,希臘史家修昔狄德(Thucydides)的《伯羅奔尼撒戰爭》(Peloponnesian War)詳細紀述五世紀雅典經濟及軍事崛起(rise of wealth and power),令擔心權益被分薄(侵佔)的斯巴達惴惴不安,是為兩國大戰的伏線(去周《經人》社論亦引此典)。當今之世雖然遠遠比千五、六百年前多元、復雜,但新興強國要在政經利益上分杯羹,兵強馬壯的既得利益集團──老牌強國──又豈會拱手相讓!?權益受侵加上妒忌,令自恃武功過人者動輒戰端。古希臘太遠,近事又如何?二十世紀初葉,歐洲各國君主稱兄道弟(各國皇室通婚是傳統),可是一宗意外便肇第一次世界大戰……。由於政體不同政治意識有異,中、美(中國與民主世界)和平分享世界權益,永遠是空中樓閣。

這一期(六月九日)的《大西洋雜》有〈中國如何令血洗天安門變得無關宏旨〉(How China Made the Tiananmen Square Massacre Irrelevant)的短文,一句話,便是經濟滿足了人民追求物質生活的欲望,令他們對自由民主的訴求淡化。文章指出,一九八九年,中國人民沒有選舉權、不能自由批評政府、傳媒受嚴格控制……,二十四年後的二○一三年,中國人民這些「待遇」不變。然而,如今中國人有擇業自由、旅游自由、選偶自由(除了同性)、消費自由,還有教育、醫療種種一般百姓可以享受的「福利」,令這個高壓、貪腐政權仍受大多數人擁戴。但是,這種把經濟與政治分離的現象,一出國門,便遇反抗,民選政府不能不俯順憎厭獨裁的民情,這正是中國不作政治改革便不可能與自由世界融合同時無法安坐世界第二大國(就經濟體積看,至二○一五年也許是第一大國)寶座的根本原因!

加州「 莊園會」和今後一定出現包括「正式峰會」的連串會議,不管如何成功,都無法改變中國自於自由世界民主社會的宿命。回到本港,如果北京不及時與「佔領中環」諸君開誠布公對話,而以恐嚇、高壓手段對付,不論地經濟如何興盛、武備如何先進,中國的國際地位便無法真正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