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6月9日星期日

時令讀物﹕貫徹香港高度自治的本土論述




馬國明

近日有關「本土」或「本土派」立場的討論,沸沸揚揚。借用英語的講法,這次討論暫時只生熱能,卻沒有光(The discussions generate heat but not light

香港的殖民統治既結束(起碼在名義上),「本土」是一個十分嚴肅的概念,因為廣義的殖民是指外來事物凌駕於「本土」的事物。已離開香港多年的港大榮休教授Ackbar Abbas在他那部出版於1997年的著作Hong Kong:Culture and the Politics of Disappearance 更提出慎防「本土的誘惑」(The temptation of the local )。他The local is not easily localized. 」又What I am suggesting is that the local is already a translation. 」(p.12)他的意思是「本土」並不容易「本土化」,所謂「本土」其實是從別處翻譯得來。他這番話是基於他認為有別於印度、南非或南美洲等前殖民地,香港的「本土性」不可能訴諸殖民統治之前的史。他指出The history of Hong Kong, in terms that are relevant to what it has become today, has effectively been a history of colonialism. 」(p.2 Abbas當然知道甚至參觀光了李鄭屋村的東漢古墓,他亦知道唐朝時曾在屯門駐軍,又或者觀塘(官塘)的名稱來自它曾是官方營運的鹽田;但正如香港史博物館裏的常設展覽的「香港故事」,香港由漁村搖身一變成為國際金融中心這個灰姑娘的故事顯然是在英國人面上貼金。問題是中國收回香港之後的「香港故事」依然是這個灰姑娘的故事,北京的「阿爺」小時很可能沒有聽過灰姑娘的故事,所以收回香港後樂於見到香港的史博物館繼續這個故事。Abbas的重點在於今日人們熟悉的香港,尤其是一個「中環價」凌駕一切的香港是英國殖民統治形成的,不是東漢古墓、屯門駐軍或官塘的鹽田造成的。他的見解早在16年前提出,對任何「本土論述」而言是一項嚴峻的挑戰。他提出的是關乎「本土」的論述,在方法學上或知識論的層次上,是否站得住?不過到目前為止,各種「本土」的論述似乎都未有認真面對Abbas提出的質疑!

本土論與香港高度自治密切

在各種「本土論述」中,以「香港城邦論」相關的「本土派」最為矚目,但「城邦」是古希臘社會的政治形態,早期的羅馬也是「城邦」;中世紀意大利北部的商人城市,如威尼斯、佛羅倫斯、熱那亞等,由於在政治上並不從屬任何強大的政權,因而亦稱得上是「城邦」。「城邦」是典型的西方史文化的物,立足於「香港城邦論」的本土派似乎應驗了「所謂『本土』其實是從別處翻譯得來」的馨提示。事實上,立足於「香港城邦論」的本土派十分重視的「語」和「繁體字」恰好由於英國殖民統治,才不曾被「胡語」染了的「普通話」(其實是「官話」)和自1949年後在中國大陸全面推行的「殘體字」侵蝕。「語」和「繁體字」這兩個例子正好明「本土」不容易「本土化」,然則「本土論述」是否注定失敗?由於有關的土論經常演變為意氣之爭,令人忽視「本土論述」和「香港高度自治」的緊密關係。即使在學術的層次上不同意立足於「香港城邦論」的「本土派」,但後者清楚指出「本土論述」和「香港高度自治」的緊密關係;這點恰好是聲稱爭取「民主」的香港泛民主派多年來忽視的。

車仔麵大笪地=「本土」事物

「香港高度自治」的承諾早在1997年前的中英談判期間提出,但一直只屬北京的大老爺「了算」的層次。建基於這種基礎的「高度自治」有如海市蜃樓,由不會也不願語的中聯辦官員一手策劃的特首選舉最能明香港的「高度自治」有多麼高。經過一場所謂「有競爭」的特首選舉之後,「本土論述」早已自行從象牙塔跳到地上。但跳出象牙塔不等如毋須理會嚴謹的學術探討,Abbas設下的難題必須解答了,「本土論述」才不至再一次變成海市蜃樓。有趣的是Abs曾直接提及「語」和「本土」的關係,他The local in Hong Kong is not just a matter of adopting Cantonese, the local dialect, instead of English, for the simple reason that the colonialist mentality can find expression in Cantonese just as well as in English.」(pp11-12 )他認為以語取代英語不表示「本土化」,九七之前,立法會的辯論以英語進行,九七之後改用語,但只要有一群以北京的大老爺馬首是瞻的議員順利或自動當選,「本土」之無從談起。雖然如此,語言是建立「本土論述」的基石,現代的語言研究指出,語言對不是一套表達某種思想的工具,相反人們必須在語言裏思考,語言有如空氣,人根本生活在語言裏。由於這個原因,語言隨生活不斷轉變,尤其是新的詞彙和名稱會隨生活的轉變而不斷出現。名稱在語言的體系裏尤其重要,中文的四字成語分別有「名不副實」和「名副其實」,十分矛盾。相同的名稱,在不同的時空裏卻會有不同的意義,像「車仔麵」便曾經是香港的勞苦大眾自食其力,在街頭利用一般的手推車安裝了既可以煮食,又能盛載多款已煮好的菜,供客人選擇。今日「車仔麵」則足以媲美「麥當勞」,同是成功的business model。現時很多小本經營的食肆紛紛以「車仔麵」為店舖的名稱。經營「車仔麵」不及專營權,但在香港長大的人,一看到「車仔麵」這名稱便會立即明白這一家食肆售賣的是什麼貨式。雖然「車仔麵」是英國統治香港時出現的,但卻是百分百地道的事物。反而現在的特區政府對販賣熟食的小販採取零容忍政策,日以繼夜出動「小販掃蕩隊」掃蕩,昔日的街頭「車仔麵」早已。但「車仔麵」這一事例明即使在殖民統治的情下,「地道」或「本土」的事物並非不可能形成。「大笪地」這個現時只有名稱,而沒有實物的事例更能明殖民統治下,香港的勞苦大眾掙扎求存下,往往創造了獨天下的「本土」事物。

被壓迫的小販實現本土?

從字面意義而言,「大笪地」不過是一大笪空地而已。事實上「大笪地」無非是中、上環之間的一笪空地,根本沒有任何設施。可是一到昏就會熱鬧起來,有賣平價貨的小販攤擋,亦有販賣各式熟食的攤擋,更有行走江湖的賣藝人表演身手,然後販賣能醫百病的膏藥,還有為人指點迷津的「睇相佬」,總之就是應有盡有。「大笪地」對是「本土」的事物,因為「大笪地」的英文譯名不是意思相近的「Big Empty Ground」,而是不倫不類的「Poor People's Night Club」。這個不倫不類的譯名很可能是當年的政府官撰寫報告,向英國人上司解譯「大笪地」為何物時想出來的。這是個不倫不類的譯名,因為光顧「大笪地」的不限於窮人,但更要非議的是「大笪地」根本不是「夜總會」,後者不會離開酒、色、財、氣,「大笪地」卻完全不是那回事!只要從「車仔麵」或「大笪地」這些香港特有的事物或名稱入手,「本土論述」在方法學上或知識論的層次上是站得住的。但必須指出,無論是「車仔麵」或「大笪地」全賴一群被香港特區政府當成是瘟疫的無牌小販,日曬雨淋,頂來自四方八面的壓力才能在香港社會出現。今日的香港街頭已幾乎沒有小販了,有人認為這是香港特區政府的政績,因為改善了香港的市容。其實今日的香港不止沒有小販,就連街道也正在消失,不少人以為今日香港的城市發展策略有助香港保持國際大都會的地位。凡此種種明一套建基於跟我們「被壓迫的祖先」相認的「本土論述」何其迫切。香港的「本土性」不可能訴諸殖民統治以前的史,也不能訴諸「城邦」這種從外邊翻譯得來的事物。小販這群「被壓迫的祖先」在無援無助,又不能背靠偉大祖國的情下,在香港的街頭掙扎求存,創造了「車仔麵」和「大笪地」這些香港獨有的事物。跟我們「被壓迫的祖先」相認,了解小販這群「被壓迫的祖先」和今日香港的緊密關係,香港的「本土論述」便能不言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