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7月14日星期六

資中筠:書話──思想不能用錢買



編按:當代中國社會問題,何以影響一位步入晚年的學者改變人生計劃,退而不休,執筆疾書?著名學者資中筠,曾擔當不少中共政要的翻譯員;她在今年書展出版的作品,就有因社會充斥虛驕與狹隘的國族主義而寫。文題,恰好呼應近日在香港鬧得滿城風雨的「國民教育」。寫教材與寫書的同是學者,以下是資中筠版本的「國民教育教材」《思想不能用錢買》序文,請讀者細心欣賞。


近年來,內地不少作者在香港出書,而在我卻是第一次,能以文字結交對我不熟悉的香港讀者,是一快事。2011年,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了我的《自選集》,是集我30年來除學術專著以外的文章,粗粗按內容分類,共得五卷。這五卷涵蓋我說東道西、談古論今的各類文章,時空廣而內容駁雜,長短不一、文體各異。出版後引起意想不到的反響和讀者的共鳴。如今有機會來港參加書展,並應天地圖書之約,自選一些文章,在這裏出一本集子,我欣然接受。本集的文章多數選自《自選集》,少數是未收入的舊文和在那之後新發表的文章。因時間倉卒,未經深思熟慮,只能算是粗選。每一類選幾篇,分為幾個欄目,有點像雜貨舖的樣品櫃,只不過展示的是精神產品。主編顏先生建議書名用其中一篇的題目:《思想不能用錢買》,我認為很貼切,正合本書的旨意。

本人前半生為「馴服工具」,所寫都是奉命之作。我筆歸我有迄今不過三十載。大量寫作始於1990年代,特別是正式退休之後。這些文章都是有所思有所感而流諸筆端,沒有任何功利目的,完全擺脫了命題作文之累,不論優劣,至少是出自肺腑。這幾十年中自己的思想、情懷、關注點都有一些變化。所以有意在每篇後註明寫作年份,從中看出心路歷程。總的說來,改革開放初期,自己似乎大夢初醒,從精神桎梏和迷失中走出來,心情比較樂觀,充滿了對未來的期待。那時還有寫風月的閒情逸致。愈到後來,心情愈沉重。我原來嚮往悠游林下的生活,希望退休後以琴書自娛,這一情懷寄託在〈平戎策與種樹書〉一文中,那是我在正式退休後一年寫的。不知怎地後來卻日益關注現實問題,憂患意識日甚一日。由於資訊日益發達,拜互聯網之賜,真的居斗室而能知天下。許多悖理傷道、發人憂憤之事,知道了就無法佯裝不知,許多謊言、謬論、權貴的暴虐、草民的苦難,無法一嘆了之。不平則鳴,如鯁在喉。許多文章大多有針對性,儘管無指名的商榷對象。「余豈好辯哉,余不得已也」!

我自幼從家庭到學校,接受的是中西文化並重的薰陶。本人雖然沒有趕上「五四」運動,但父母師長輩都是從那個時期過來的,他們的底色都是那個時代中西交匯的產物。今天人們熱議中西文化的衝突,而在我所受的「五四」以後的文化薰陶中,傳統的道德與現代公民教育的自由、民主、平等、博愛似乎沒有感到有什麼矛盾。真誠、守信、尊長、愛幼、反趨炎附勢、惡迎俗媚上,似乎無中西之分。至於科學、民主,正是本土所缺,而特別需要倡導的。我是「五四」精神的捍衛者。有多篇文章涉及東西文化問題。

我心目中的「人」

我專業是研究國際問題,不過視角不限於國與國之間的關係,而習慣於從大歷史、人類文明發展的角度看問題。近年來日益強烈地感覺到我國人在「愛國」的口號下所滋長的虛驕之氣和狹隘的國族主義,恰好是民族振興之大礙。統治者太容易以「國家」、「人民」的名義侵犯具體的公民個人的權益。而中國人至今看歷史,還喜歡歌頌頻於征伐,開疆拓土的君主,今日之青年還為古代專制帝王的虛榮而歡呼。某些媒體片面宣傳的誤導和煽動害人匪淺。近年來對這方面的思考促使我思想有所昇華,形成了自己「人本」歷史觀,也畫出自己看待中外歷史的坐標。我心目中的「人」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而不是籠統抽象、集體的「人民」,或「某國人」。

我常說我們這代人生於憂患,長於國難,做夢都希望民族振興。但是現在在一片「崛起」聲中,卻感到離當初的嚮往似乎漸行漸遠,前景難測。是欣欣向榮,還是沉淪墮落?更加為之憂心忡忡。本集中收入我悼念亡夫的詩中有一句「心繫斯民難解憂」,可以為許多我們這樣的老人的心情寫照。

儘管「進亦憂,退亦憂」,我仍然厭惡政治。這是指小寫的政治,與官場有關的政治。至於大政治,誰也無法擺脫,即使升斗小民關心的白菜漲價,也可能與大政治背景或高級決策有關。近來中國知識分子常被分成各種「派」:左、右、自由主義、保守主義、改革、反改革……等等。我覺得這種分派過於政治化,也往往失之簡單化。我不想認領「某派」的桂冠,只是不諱言我認同普世價值觀,堅信各民族發展先後和道路儘管不同,而人類文明的方向是共同的,中華民族不管有什麼「特色」,也只能匯入人類共同發展的大潮流,才有前途。

知我、罪我,當以我的文章為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