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6月12日星期二

傅高義(Ezra F. Vogel):告別快速增長的日本啟示





如今,中國的經濟增幅已經開始放緩。中國即將面臨一直以來困擾著日本、韓國和其他東亞國家的問題,經濟放緩所帶來的問題。

當然,在經濟增速放緩時,每個國家所面臨的問題並不相同。

在日本,一些為了適應經濟快速增長而設立的機構,在經濟呈現較低增速的時候,他們扮演的角色使日本的經濟轉型遇到了很多困難。

回顧起來,日本人在很多方面都做得很出色,甚至比美國做得還要好。在1975年之前,我從來沒有在日本呆滿過一整年,而在1975年我回到日本時,我發現日本在這15年間發生了太多的變化。這激勵了我完成了《日本第一:對美國的啟示》(Japan As Number One)。

我希望美國人意識到,日本在真實地增長,並且在很多方面都做得相當出色,我相信日本會增長得非常快。然而有些人沒有認真地讀過這本書,可能會本能地認為我想表達的意思是,日本將成為世界第一大經濟實體。

其實無論是對日本的趕超,還是中國的迅速崛起,在競爭日趨激烈的環境當中,明智的做法應該是,學會思考如何去及時而適度地應對挑戰,而不是為此感到沮喪並在事後非常懊惱。

日本和韓國的經濟下行提供了前車之鑒。而現在,一個似乎突如其來的問題擺在我們眼前:在經濟從高增速到低增速的發展變化中,中國將如何實現轉型?

日本獨特的經驗教訓是:當年為經濟高速增長量身設計的諸多大型機構,在經濟走下坡路時,這些本來行之有效的機構卻成為低速經濟模式下製造麻煩的源頭。

觀察1975年前後的日本,人們會發現,這個國家擁有非常有效而強大的官僚機構,他們願意從全世界其他地區汲取經驗和靈感;同時,日本員工對於其所屬的日本公司有非常高的忠誠度;另外,日本擁有相當高水準的公共教育和非常低的犯罪率。在所有這些方面日本都做的相當出色。

仔細推敲起來,這些都與日本為高速增長所專門設計的系統有莫大的關係。而在日本不得不下調其增速時,其中的很多設計都變成了發展的障礙。

其中一個問題來自於「企業終身聘用制」。

我在哈佛大學的同事戈登(Andrew Gordon)研究發現,企業終身聘用制最早出現在20世紀,尤其是在二戰之後,企業希望設立相關機制,以確保員工在學會所有技能和培訓後能夠留在企業。這些企業由此設立了資歷工資,即從低薪開始,工資逐步上漲,級別越高,工資越多。這些舉措都是為了激勵員工能夠長期留在企業中。這些激勵措施不僅能留住那些接受過長時間培訓的員工,那些有業務水準與工作技能員工也會因此而忠於企業。

二戰之後,當日本經濟開始高速增長時,日本企業意識到他們要學的東西很多,而鼓勵員工掌握各種相關知識,會涉及很多商業機密,而培訓的時間和成本也水漲船高。如果員工離開公司一段時間,那麼周密的、長時間的培訓就浪費了。在這樣的背景下,日本企業推出了獨具特色的終身聘用制。

另外,日本企業與子公司的密切關係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日本企業認為,擁有忠誠的零部件生產子公司,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與子公司關係越密切,合作起來效率就越高。美國企業購買零部件時,通常由企業公佈具體規格,負責供應零部件的小企業據此競爭,在符合規格的前提下,報價最低的小企業會獲得訂單,他們生產的零部件也會被裝入大型產品。

在日本企業的眼中,母公司與零部件供應商緊密合作,母公司可以向子公司傳遞更高的零部件製造技術,並在產品需要更新換代伊始,就將這些技術傳授下去。屆時,當日本企業生產新產品的時候,會有幾家小公司競爭生產零部件,而這些小公司都與母公司保持著良好的關係。第一輪,訂單的分佈可能是公司A拿到30%的訂單,公司B拿到30%,公司C40%。到了下一輪,做的最好的企業的訂單會漲到45%或35%,這樣來保持調整和競爭的空間,也會帶動企業的積極性。

記得我曾經和豐田汽車公司的一位總裁談過,並且問到了有關豐田機床的事情。然後我又去找機床的負責人,我問他,你們最大的競爭對手是誰?豐田機床的負責人說,豐田公司。在豐田內部,有幾家這樣的公司,一方面,大家像生活在一個大家庭中一樣保持運轉;另一方面,家庭內部的競爭非常激烈,這也驅使他們不斷進步,並使他們之間保持著非常緊密的關係。這種特殊而密切的關係有利於提高母公司的生產效率和生產品質,同時提高子公司的生產品質。

另外一種促使企業凝聚的方式是交叉持股。一些企業按照規定購買對方的部分股份,通過購買和交叉持有股份,企業得以凝聚並保持他們之間的同盟關系。同時,企業的財務主要交由日本國際貿易與工業部(MITI)管理。在一些重大國家項目上,這些企業享有財務優先,而且其財務成本相對較低,可以使其大步前進,快速增長。

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日本上升時期,甚至上世紀80年代這些策略都很奏效。問題在於,一旦經濟腳步放慢,採用企業終身聘用制的那些企業,即便企業利潤低下,想要擺脫老員工也絕非易事,而交叉持股也使得擺脫子公司也相當困難。

前段時間,對日本經濟頗有研究的英國社會學家多爾(Ronald Dore)向我抱怨,他強烈譴責目前的系統對於股東賦權過多。多爾認為現在的世界經濟基本上都在圍著股東轉。當人們問公司總裁,公司的目標是什麼的時候,總裁的答覆是為股東賺錢。多爾認為,相對於股東,公司員工同樣重要甚至更為重要。公司不僅僅是為股東而存在,而更多地是為了員工的健康和福利而存在。因此員工應與股東享有同樣的地位。

這些大型機構及其與員工及子公司的複雜關係,拖累了日本經濟轉型,使日本陷入停滯、處於後泡沫階段。相對日本而言,中國為快速經濟增長所設立的機構,在適應經濟放緩時並不會遇到太大的麻煩。但是中國目前最大的問題是,中國還未達到日本的經濟高度就已經開始放緩了。

作者為著名漢學家、美國哈佛大學教授,哈佛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前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