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6月16日星期六

孟暉:紙 留香

清人李漁《閑情偶寄》「書房壁」一節提出的設計思路,既簡便又輕巧,分明是從傳統經驗中化出,讀來竟顯得現代感十足。

據李漁的想法,裝修書房之時,四壁可以「用紙糊」,並且把房柱、窗框等等一律貼覆以紙,讓讀書的場所渾然一色,素雅清心。不過有意思的是,紙不是 按通常做法直接上牆,而是在據牆面有狹窄距離的地方豎立一道「輕型薄牆」。這道輕牆「用木條縱橫作 ,如圍屏之骨子然」,也就是說,採用傳統圍屏的骨架的 形式。顧名思義,乃是先製好一個又一個大型木框,框內間距規律地釘滿橫向與豎向的木條,形成方格遍佈的框架。李漁將這些木格框架稱作「木 」,其他明清著 作中也會呼之為「紙 」。與一般圍屏不同的是,為書房特製的紙 在長度上與房間高度相同,直抵天花板。橫向方面,則是如「圍屏」即聯扇折叠屏風,更確切地 說如同一道聯排隔扇,將多扇紙 並豎為一排,其數目以符合房間的寬度為止。然後在紙 上統一裱糊白紙,即成一道雪白的輕材隔斷。 

「壁間留隙地,可以代櫥」, 牆之後的磚壁上安裝一層層的長木板,作為置物架,盡可放置各種雜物,等於利用紙  的薄牆形成了一個充分的儲物空間,亦即一帶寬度與房間相當的窄長壁櫥。李漁談道:「亦宜時開時闔,使受風吹……莫妙於空洞其中,止設托板,不立門扇,彷彿 書架之形,有其用而不侵吾地。」紙㭱隔出的壁櫥既要能夠很方便的隨時開合,又不專設門扇,如此看來,這一道輕牆其實採用了「屏門」、「紗 」的經典形式, 要在地面與天花板各安裝一道木連楹,每扇木 一側的上下角處則設圓軸,利用圓軸,把木 插入上下連楹預設的「屈戍」(插環)與「海窩」(軸孔)內,以此讓 紙 立住,並能旋轉開合。民國珂羅版影印的《清宮珍寶皕美圖》(《金瓶梅》之工筆彩繪插圖)中,《抱孩童瓶兒希寵》一圖展現有書房內佔滿一壁的帶門大書 櫥,其實呈現的就是類似形式。

不過,《抱孩童瓶兒希寵》中的帶門大書櫥仍然強調家具的形象,因此書櫥該有的部件一應俱全。但李漁的設計中 着意讓聯排紙 看去具有牆壁的效果,所以會盡量簡化設施中的細節,即使上下兩道固定木 的連楹也會糊以與木 同色的紙。不管怎樣,每扇紙 都開合自如,於 是在整面牆上的任何部位都可以打開紙 ,對此處的置物架進行應用,從生活的角度來說,這樣的安排非常方便。

其實,李漁所說的「木 」在中 國有着極為悠久的歷史。三國吳朱然墓出土「貴族生活圖」漆盤上,就出現一道方格落地屏風形成的隔斷的一角,當然,這時的方格屏上未必是糊紙為飾。在清代, 方格木骨架被稱為「白樘箅子」,是室內輕型裝修的重要構件,北京故宮的殿室內便不乏白樘箅子的使用。白樘箅子的最大用場是吊裝在房頂下,表面糊紙,作為天 花板即「頂格」,也有少數情況會將白樘箅子貼於磚壁上,其外以紙裱蒙。

已被時光遺忘的是,在唐宋時代,過冬時禦 寒的「紙閣」也是拿這種木 作為基本構件。準備好若干方格木骨架為屏架、上糊白紙的屏扇(即紙 ),然後在堂室內朝陽開窗的一面牆壁前,把這些紙屏連接起 來,圍合三面,上面用同樣的紙屏蓋頂,同時,在其中一面紙屏形成的輕牆上留出門道,垂草簾作為障蔽,如此便是「紙閣」。這種小巧的「房中房」簡整雅潔,冬 日,火爐置於其中,陽光透窗,溫暖適意,因此深受文人喜愛,被作為他們的臥室、書房,以及會聚密友的小客廳。

宋代士大夫偏愛紙閣的原因當中,有一條或許令後世意想不到:紙壁與紙頂對於香芬有較強的吸附能力,因此,焚香於紙閣內,芳氳可以持續得較久:

席簾紙閣護香濃,說有談空愛燭紅。(范成大《雪寒圍爐小集》)

蚍蜉占雨解移穴,蟋蟀畏寒先近床。我亦聯屏為燠室,一冬省火又宜香。(陸游《東偏紙閣初成》)

小閣春溫借隙光,風簾不掛最宜香。窗前睡鴨吹雲縷,聊與幽人度日長。(周紫芝《紙閣初成》)實際上,古人品香,講究為這項審美活動專設單獨的小室,這種賞香室需四壁與頂板皆糊綿紙,明人宋詡《竹嶼山房雜部》「焚香法」中就說:「又不宜廣廈中。別創 小規模室閣,設低几焚之,則煙穗上升,遍化室壁間。不塗粉堊,糊覆以白厚綿紙,收引香味,不得解散。」由此說來,今日,有越來越多的雅人熱衷品香,若真喜 此道,那麼便該如古人所提倡的,在家中專辟一間小室作為「香閣」。裝修香閣時,李漁設計的糊紙木 輕牆就是值得借用的經驗了。

更進一步 的,李漁考慮到,傳統上常見的通室皆裱白紙的做法未免缺乏新意,於是,他推出如此的對策:在木 輕牆上先裱一層醬色紙作為底色。然後將若干張豆綠色的箋紙 剪成或方或扁、或長或短、或三角或多角的不規則碎片,隨意地貼到醬色紙地之上。這樣,室壁竟如哥窰瓷器一般,滿佈冰裂式紋樣,達成特殊的視覺效果。其中大 塊的豆綠色箋片還可隨心所欲地題詩作畫於其上,營造出中國式書齋獨有的環境氛圍。

坦白說,要依今天的標準,李漁乃是典型的「文藝青年」一名。不過清代文人的「文藝範兒」倒是始終不失誘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