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下午的網絡世界變成一片歡樂海洋,周一嶽幾句簡短的電視答問,說李旺陽不似是自殺,這是一個專業醫療工作者理應平常不過的觀察總結,想不到成為網民認定周一嶽從鬼而人跨回奈何橋的證言。
讀了這些網絡留言,香港今天出了什麼事,說真話的人變了民族英雄,是因為太稀有抑或是我們實在是久旱逢甘露?扳著指頭數算,我們與真話久違了,李旺陽事件至今,讓話語飛在空中倏忽變身的幾十個鐘頭的確很難令人忘記:梁振英十一次說「不會評論」李旺陽事件,范徐麗泰跑到樓梯避開記者提問;一個是競選時矢言無懼無畏的候任特首,一個是整個香港僅有一人的全國人大常委,兩個都是唯一,卻是見大人則懼之的一句都不說。到了中通社新聞稿說湖南要刑事偵查李旺陽之死,范太當天就有回應,梁先生當然也有,但我會猜,他也許有一丁點後悔——該不是把那十一次拒絕說得太死?
香港與真話如此天涯海角,難怪這個星期上演的政治荒誕劇讓人更發愁了。文化大革命後,巴金重新執筆一口氣寫了一百幾十篇文章,他沒有百轉千迴講那十年的傷痕文學,他寫了一部書叫《真話集》。在這小集子裏有一篇〈思路〉是有這麼一段:「只要一息尚存,我還有感受,還有思考,還有是非觀念,就要講話,講真話」。巴金原名李堯棠,字芾金,巴金這個筆名取自巴枯寧和克魯泡特金兩個名字。巴金寫過《家》、《春》、《秋》等六部曲,但以文革後的《真話集》引起最大震動,在謊話成為中國人民必需品的年代,他提出了異議。
周一嶽醫生那幾句話在周二午後成為香港良心的序言,他在接受記者訪問時想必料不到有如此反響。當然,如果周醫生繼續當官做下去,他那天訪問會不會有這幾句回應亦是疑問。不過,周醫生沒有留在新政府,他不必抱著政治委任官員的計算和考慮,自然而然吐露了這幾句話。我不認識周醫生,但那一刻他的確成為濁浪滔天裏的一抹明亮。從六四二十三周年大遊行到今天快三個星期,香港巿民目光都放在中國的民主和人權事業,這是令人感動並傷感的十幾天。說感動,是香港巿民還能抱守人類美好的良知本質,對於黑白對錯目光如炬;說傷感,是因為我們的感動還不足以感染居廟堂之高的官員。梁振英拒談六四,「沒有補充」以及「我不會評論」足以成為年度詞語首兩名;羅范椒芬的「未定性論」則把六四推到另一個層次成為辯證法的討論,卻從而對主題一閃而過。
政治人物切不可混淆事實顛倒是非

中國政治便是在說真話和撒謊之間來回游移。近者如八九年六四事件,一直有說北京巿長陳希同向鄧小平虛報軍情,導致鄧下令出兵。中者如「四人幫」向毛澤東弄虛作假,但更大的謊言是由此而來的「毛主席英明,早知四人幫拉幫結派」,這些話前些年一度很流行。遠者如毛澤東的十年八載超英趕美論。這近中遠三事的核心都是謊話作惡,卻沒有人願意出來把謊言戳穿。不敢說真話是中國文化裏的附王心態,弄虛作假是跨黨派的普遍性,識者也會中招,不識或半通不通者更是輸到焦頭爛額。
弄虛作假識者也會中招

讀這一段文章時,是一邊讀一邊心驚肉跳,費正清是哈佛學派的開山祖師,八十年代,他的博士生弟了超過一百人,大壽之日,來的人之中,其中一百多人基本都是他的直接或間接門生。哈佛大學東亞系是研究中國的名門正派,就是中國少林寺那樣的天下武功出少林,可是費正清在三十八年間的兩部書卻讓人看出一九四八年的判斷在一九八六年崩潰。中共對費正清的統戰可說是無微不至,一九四九年前的費正清是美國政府新聞處駐重慶工作人員,打交道對手包括國共兩方,中共與費正清交往最多的是發言人龔澎,即喬冠華當時的妻子。應該說,當時國民黨的確百弊俱生,與中共的清廉自持不能相比,但問題出在一九四九年之後的中共便不是一九四九年前的費正清所以預測。
謊言或假話得以盛行,有其客觀大氣候。這一氣候的由來,往往是人的自我創造。中共吹牛皮在大躍進期間達到巔峰,吹的人都不相信了,但被迫繼續吹牛繼續相信,便是因為身邊所有的人都在從事同一種行為,這種朋輩之間的互動壓力,使得令到撒謊「不那麼充滿罪惡」。文革時身死的國家主席劉少奇,歷史的說法是他死於紅衛兵之下,背後是毛澤東的獨攬大權的陽謀。但大躍進時,卻是劉少奇第一個提出要搞個人崇拜,這種自掘墳墓式的做法,挖出一個萬人坑,讓全國人民都把自己葬送其中。
引蛇出洞再沒有人敢說真話
毛澤東搞百家爭鳴變成引蛇出洞,把中國人民勤勞樸實的特質一鍋端,以後再沒有人敢說真話,講出來的下場是被打成右派,小則身敗名裂,重則身死當場。於是中國變成「到處鶯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的裱貼式天下無事,內裏則是毛澤東林彪的你死我活的鬥爭;虛假的同志關係底下是臭不可聞的政治劇鬥。這種只講一邊話的風氣傳到香港也十幾年了,只是人人都習慣,就像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想不到周一嶽忽然說了幾句人話,就把皇帝的新衣捅破。
巴金文革之後的大徹大悟提倡真話,對這個三十年代已相當「前進」的知識分子來說,應屬痛定思痛的反省;香港巿民中毒未深,還未整個掉進謊話連篇或是囁嚅黏涎的大環境。周一嶽的短短幾句話,讓人從混亂不明的語文、拖拉扯皮的言句裏清醒過來,治病救人,果是醫生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