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5月7日星期一

冼麗婷訪丘成桐:我為何不做港大校長



丘成桐這個人精采。

影響世界純數學研究流向四十多年的美國哈佛大學講座教授,剛滿63歲,祖籍梅州蕉嶺縣。五十多年前,家住沙田下禾輋山腰龍鳳台六號兩層高石屋。

為紀念父親丘鎮英100歲冥壽,上周末,他回港在教育城主講〈那些年,父親教導我的日子〉。山居歲月,也是數學家做學問的根源。

翌日,記者跟丘成桐上山訪舊居。走上沙田下禾輋天橋,拐過龍華酒店,轉右行過一間古老村屋,穿插一兩個彎角,說話直率到位的數學權威,回家老路,上小斜,健步如飛。

樣子似父親的丘成桐,臉上淺淺汗珠。昔日山野小孩只有60磅,現在呢?「太重,講出來沒意思。」他很投入講解舊日左鄰右里,左手邊姓溫的那戶人家,啡黃圖案磚屋基本樣貌還在,當年依山面海,晨早有漁民引魚鼓聲。

一家十口住地下一單位,後門養雞。門前白蘭樹與鐵圍網上的炮仗花,奔跑上岩頂看漫山花海,都不復來。錢穆、唐君毅及學生輩陳耀南等人,不時來跟父親論學聽學。丘成桐在旁斟茶,也聽幾句書話。對下近北山坡,是黃賡武父親住的江夏台,「江夏」即黃姓意思,大宅仍然存在。

轉眼半世紀,丘家老屋已拆掉,改建三層,業權由鄰居溫氏擁有。舊時生活埋在心裏,作為中文大學數學研究所所長,丘成桐構想實際,「本想把舊居那幢屋子買回來,好讓來訪學者交流時住這裏,不用入住昂貴酒店。」他說外國人對行走這種小山坡路段,不看是問題。舉頭可望穗禾苑的三層石屋,依山面公屋、私樓,卻賣得出奇昂貴,「約七年前,我想向他買回來,他開價六、七百萬,太貴,沒買下。現在,聽說要一千二百萬。」

道理各有各說,現實放在眼前。香港平民區域三層高簡單石屋開價一千二百萬,美國哈佛大學講座教授,在哈佛附近有物業,在香港買屋,他說:「買不起。」中大崇基書院1954年由丘鎮英與凌道揚向馬料水農夫買地建成的。丘成桐後來入讀數學系,跳班一年,1969年畢業。他22歲在美國柏克萊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後,首先於普林斯頓大學任教,不時見到精神出問題的約翰.納殊( John Nash)在校內盤行思考。後來在史丹福大學任教之時,與現時恒隆地產主席陳啟宗的太太是鄰居,兩對夫婦成為知交,中大恒隆數學獎培育具數學天份的中學生,與此有淵源。不過,丘成桐早就認定搞科學與搞地產的概念是相反的,被地產商包圍的特首不會有前途。「香港已走到畸形境地,我好失望,大家只想做金融、地產,用最快方法賺錢。」

嘆政治干預學術

陳啟宗是挺梁振英的,丘成桐並不因此與新特首陣營有關係,「我不熟識梁振英,但我希望他會扭轉局勢」。對政府與有錢人,他一概不客氣,認為香港沒有好好培育學術科研,最終只會變成一個附庸城市,「政府不開放,私人捐獻者沒胸襟」。就是李嘉誠,他一樣有意見:「 Standford(史丹福)當年被人說刻薄成家,結果他把所有身家捐出來建大學,成就百年老校,是件偉大的事情。畢菲特及蓋茨願意捐出大部份身家,值得佩服。香港有錢人願不願意這樣做,值得懷疑。李嘉誠的財力身家全捐出,足以建立世界或中國偉大學府之一,但我估計他不會這樣做。若他捐全部財產,將會千載留名。有錢人不願做這種事情,我惋惜。中國真有能力去思考偉大學術事業,仍然相差甚遠。」他父親畢業於陳嘉庚捐獻建成的廈門大學,曾任教早期崇基書院。

丘成桐說話時帶嘲諷,要有高度幽默感才能體會他的心腸。他批評,不專挑有權有勢有錢人。對學生,他既愛教導,也一樣會教訓。他認為香港的大學生,議論政治太多,忘卻學術本份,就要反思,「北大出名五四運動,但北大不是因為五四而存在,是因為做學問而存在。離開了做學問的精神,它再不是最高學府。哈佛值得我們驕傲,也是因為在文學、科學、政治及經濟有成就有看法,不是因為反越戰成功而驕傲。」

再說高等學府體制,讓過往的總督或現在的特首做校監,對這個美籍中國人來說絕不習慣,所以去年港大百年慶典,是李克強還是曾蔭權坐主席位,對他都沒意思、沒分別,「就是美國總統參加典禮,最多也是個重要客人」。

過去十多年,香港每次要找大學校長,丘成桐都是人選之列,無論獵頭公司或是大學中人,都找過他,「五、六次總有,但我從無答應」。最近一次,是香港大學。傳出徐立之被勸退之時,一位對港大有影響力人士,透過朋友,問權威數學家是否有興趣當港大校長,「我立刻回絕了」。

回絕的原因,過去、現在及可見的將來,都是一樣。因為香港的大學,由政府操財政生殺權,就是不干預,也不代表制度上能獨立自主。「哈佛有三千億 endowment(捐款基金),算每年回報一成多,即有三十多億作為營運開支,大學校政與政府政策是垂直的,我不用向政府叩頭,可以代表一個真真正正讀書人的風骨。香港做不到這情況,所以我不會做校長。」

丘成桐同情徐立之,認為假如港大校長沒有做好校內學術發展,退下來是應該的,若因校慶風波做得不對,大可叫他檢討,嚴重至勸退,就是政治干預學術。在學術圈浸淫已久,他知道徐立之是當今生物科學最尖端的人物,十年來,發展港大生物科學很不錯,「成績一定與校長有關,因為他是當行的」。丘成桐在麻省理工學院遇到一些出色的生物教授,都說想來港大做研究。當年美國國家科學院向加拿大籍的徐立之頒授院士榮譽,丘成桐也是委員之一。「得到美國科學院尊敬,認為他實至名歸,反而得不到港大尊敬,這是不幸的。兔死狐悲,以後,好難找好學者當校長。」哈佛學人甚至說,徐不被留任,是港大一百年來聲譽最不好的事情,「港大舊生對醫學院改名氣憤,但對徐校長不獲留任不氣憤,是好奇怪的事情,是不是看不起徐校長?」百年樹仁,學術成就非一日之事,「起大樓容易,要有一個大師好難。中國建很多大樓,但真正學術不是這樣的,香港由做生意的人管事,看不到學問成就在那裏,才有徐立之被壓迫的現象」。

言論直率,容易得罪人,他可不管。「我無利害關係,做學問,只問真與假,對年輕人好,對香港好,我就說,不會轉彎抹角跟你磨。」對新特首,他僅此進言:「假如我是新特首,假如我有影響力,我要挽留徐立之,這是對學術界的基本尊重,大可直接說:『以前我們做錯事,我向你道歉,你應留任。』」

「為何學術界、校長界,沒有人說一句話?」記者問。

「做校長要拍政府馬屁,要跟潮流走。我沒有任何好處,沒有任何壞處,頂多香港不再請我來,所以我願意講句公道話。」

「你有承擔嗎?你站在外邊不時說兩句話,當然容易。」記者也跟他直率。

「所以我寧願站在外面不站在裏面。」丘成桐半笑,真心為真理的人,最不會在辯論或受質疑時動火。事實上,他三十年前應中國科學院著名數學家華羅庚邀請,開始在中國搞數學科研。約二十年前,高錕還在中大當校長時,他回來建立數學研究所,「我好尊敬高校長的學問及為人,當年因為他,才能順利建立研究所」。

年輕的丘成桐,29歲就帶着學生著名數學教授 Richard Schoen受邀到英國劍橋大學與霍金討論廣義相對論,隨後與霍金相交數十載。幾何理論中,創立重要幾何分析,把25年來無人能證明的 Calabi猜想的問題解決,成為統合代數、微積分、物理及微分方程的橋樑,得出著名的 Calabi-Yau Theorem,影響純數學研究流向四十多年。在應用數學上,過去十多年,他是帶領研究醫學圖像及三維圖像的先軀,用微分幾何理論成功處理電影裏的面容辨識,「人人想做三維電影,無人做得好,我們現在處理人的表情,出色多了。」

33歲取得「數學界諾貝爾獎」之稱的菲爾茲獎( Fields Medal),2010年獲沃爾夫數學獎( Wolf Prize)。不少理論,都是丘成桐帶領學生研究得來的,很少聽他說誰人是他的重要師傅,「我從很多人身上學習很多東西,但以父親哲學思想影響最深,讓我懂得凡事從大處着想。」父親著有《西洋哲學史》,丘成桐也曾想修讀歷史,但最終選了數學。從1966年入讀中大崇基書院開始,他一直以發現大自然奧秘,發現解決問題新方法為樂。記者問他一天花多少時間做研究,他答:「我剛才跟你說話,也想了一個數學問題。」沒有人知他有沒有說謊,反正大家都笑了,記者追問幾次他想了甚麼數學問題,「哈哈,講出來你不會明白」。

丘成桐讀沙田公立學校(小學),當年有個香港大學畢業的英文老師,認為自己教鄉村小學屈屈不得志,於是天天以全英語澆灌村童,自以為惠澤無私,「頭十天,他最後總問我們: Do you understand?結果,我們第二十天才搞清楚 Do you understand的意思。」

念慈親不禁哽咽

沙田山居,遊盪山水之間,是丘成桐踏入做學問人生前最輕鬆也最重要的日子。母親梁若琳去世前,數學家向母親招出一件童年秘密:小六下半學期,也即是升中會考前,他足足曠課半年,天天按時跟同學四處玩耍,捉魚摸蜆,登山看風景,快樂逍遙。結果父親要四出奔走,因為有點人脈,才能讓他入讀培正中學,跟「大飛」鄧文正是同窗。「母親知道這個秘密時反應怎樣?」「還需要怎樣,我已經是哈佛教授了。」

當年丘成桐父親與很多南來學人一樣,靠教學時薪養活一家十口,生活刻苦,吃肉的時候也不多。丘成桐曾因為衣着不光鮮,到信義會小學接妹子放學時,被校長視為頑童,無端摑了一巴。受訪當天,他與記者在龍華酒店吃豆腐花,「以前酒家門外寫着雞肥鴨嫩」,他從沒有嚐過。今天,第一次有緣光顧,卻又怕肥膩,沒興趣吃馳名乳鴿。

聽丘成桐兩天講話,不時笑,意想不到是,也有冒出眼淚一刻。在教育城講座上,他說起父親病逝一節,再聽不到台下笑聲。也是五月天,丘成桐14歲,父親有喪女之痛,又失意教席。多年勞累,就因吃一隻醉蟹,身體不適,為怕支付醫生費,苦捱幾天,最終由學生合資送他到養和醫院看病,證實中尿毒。家人曾求助受過父親恩惠的舅父,誰想對方裝作不知。起初,丘成桐看着父親還能說幾句話,十多天後,63日,母子到達醫院時,父親已悄然離世。

教授就連說家事,也是一樣直率的。當時錢穆及凌道揚等學術友好慷慨捐出合共一萬元作殮葬費,卻被親人侵吞,要父親的學生為一家孤寡出頭,才能拿回部一半款項。說到這裏,再簡單的情節,冷暖湧心頭,丘成桐一直側着臉,鼻音濃濃,嗆咽着近五十年前的淚水,那段一下子明白眼淚是甚麼回事的光景。

父親去世,風花無知日子戛停,再沒聲響。他沉默了好半年,在家裏不斷翻父親留下來的書,有時以為他會在旁教一段,猛然驚醒,慈親不在身邊,酸苦自知。往後,少年只看到母親期望眼神,想着如何獨立。再往後,就是一個數學天才大半生的治學故事。「父母教導,讀書是為了學問,從來不看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