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5月7日星期一

林行止:社會黨重掌政權 法國歐盟亂糟糟



一、這次法國總統選舉有兩點似乎未見人提及的「小事」,頗值一記。其一是四千八百多萬選民的參與熱誠,不因要一再投票而稍減;四月二 十二日第一輪選舉的投票率達百分之八十強,五月六日的第二輪選舉,投票率接近百分之八十一。其一是民調與投票結果相近,最接近大選日的數字,奧朗德有百分 之五十二點五支持(從最高百分之六十二下跌),結果他的得票率為百分之五十一點七。

民調(和眾多論者)準確預測法國大選結果,顯示大多數不 滿現實的選民把本身的利益押在奧朗德身上。據英國廣播電台的「賽後評述」,奧朗德「聰明、正派、有耐性和言行一致」,這種「評語」,是香港論者(起碼是筆 者)完全不了解的。不過,對個人品格肯定正面的看法,與能否兌現對選民的承諾,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回事。

非常明顯,對奧朗德來說,幸運之神 的眷顧,也許更為更要。奧朗德長期(二○○一—○八)擔任法國中部名城蒂勒(Tulle,以產絲聞名)市長,期內還是社會黨的「第一書記」;與中共體制根 本不同,這只是「服務黨內有力人士的小角色」,在黨內沒什麼實力遑論勢力;可是,社會黨「大老」、IMF前總裁卡恩因性醜聞去職,令法國人蒙羞,在黨內的 地位「跌至谷底」,黨內各派頭目爭奪領導權的權鬥難分勝負,為各方接受的「好好先生」奧朗德得以脫穎而出。奧朗德的「幸運」還來自薩爾科齊不孚人望,因為 「勾結權貴」、貪玩好享受和無力振興經濟(見四月二十五日本欄),令其成為法國第五共和(始於一九五八年)民望最低(支持率百分之二十九),意味未終任便成為「等下台的總統」。對法國內政毫無經驗對國際事務完全陌生的奧朗德,遂「眾望所歸」,當選總統!

面對這個經濟爛攤子,奧朗德更需要「好運」才能兌現其競選諾言:「讓法國人過美好日子」。然而,擺在他面前的巨大挑戰,國內方面,除致力「振興經濟」,六月 十日及十七日的議會選舉,將是新政府的第一次考驗;國外方面,他認同薩爾科齊的阿富汗、利比亞、象牙海岸及敍利亞政策,蕭規曹隨,外交政策爭論不大,但如 何設法向「歐洲財政契約」(「規定」二○一三年法國財赤降至GDP百分之三,並於二○一七年平衡預算)注入新內容,令法國(和其他歐盟「窮國」)能夠在削 減赤字的同時有「人民可以接受的經濟增長」,難度極高。奧朗德的一位智囊(可能出任新政府總理或財長)沙平(M. Sapin),在選前和選後反覆強調奧朗德不會離棄「默克爾和薩爾科齊協力完成」的「歐盟財政契約」,但會致力尋求令有關國家減輕因為貫徹緊縮政策帶來的 負面影響。

根據經濟學常識,經濟低迷甚至衰退的國家,最需要的特效藥是擴大公共開支(這便是凱恩斯治標不一定能治本的仙丹),問題是,這些 國家幾乎毫無例外地負債纍纍(長期因應福利開支而不得不「先使未來沒有的錢」的必然後果),其情況之嚴重,從國家主權債務亦乏人問津可見;在這種窘迫的情 形下,再擴大公共投資不僅成本昂貴(國家信用日趨下游、債券孳息愈來愈高),這一代的債務人肯定無法負擔,況且濫藥的結果必然是藥性失效,如今再大事建 設,不一定會刺激經濟復蘇……;若行勒緊褲帶的緊縮政策,不僅當權者有被趕落台之虞(已有希臘、意大利和法國的例子),經濟還會出現「雙底衰退」(如現在 的英國)。正是這種群醫束手、藥石無靈令病人生死難卜的不明朗前景,令股市聞法國選舉結果而急挫—港股跌幅較大,也許包含有財閥日後再不能「食大茶飯」有 人因而趁機拋售的因素。

二、從法國選民的決定,談談西方尤其是歐盟諸國的經濟狀況。

雖然世界各國(主要是西方 國家)在「金融海嘯」後財政政策均有易弦更張之意,但事實上小試牛刀稍為碰壁便收手,因此反其道而行者更不在少數。國際貨幣基金(IMF)的「財政監督」 (Fisical Monitor)顯示雷曼兄弟倒閉後,各國的財政狀況不僅沒有改善,反而明顯惡化;這反映在無論政府或私人負債對GDP的比率,大部分國家都上升。

現在致力減赤的國家,似乎只有意大利和西班牙(她們的國債已超逾GDP百分之二十,比「金融海嘯」前更高!),這是她們的經濟病入膏肓,資本市場對她們的 「主權債券」戒心特大令其無法以合理代價集資而不得不爾;那些債務市場接受程度較高的國家如美國、英國、日本、加拿大和荷蘭,不約而同,都設法把減赤目標 延後(那是學者所說的「緊縮僵化」〔tightening-lite〕即把緊縮政策凍結,以國人尤其是受薪者退休者上街示威無周無之,政府只好順應民情, 緊縮政策不得不「暫停」),這樣做當然大有理由,開支繼續增長不是為了增加福利,而是在基建上作更大的投資。這種做法固然有現實需要,同時可解決多種行業 的就業問題。非常明顯,這類政策可投選民所好,須靠他們手上一票才能「上位」的政客,因而暫忘國庫空空如也且欠下數代人還不清債務的重壓,在貸借不易之下 繼續先使未來沒有的錢。市場旁觀者說反話戲稱這種現象為「飲到清醒方休」(drinking yourself sober!)。

債臺高 築,政府財政捉襟見肘,在這種情形下,比較有效可取的辦法是提高各種稅率,但這肯定會促使公司「為了股東利益」而「遷冊」,富裕階級更會逃之夭夭(昨天 《金融時報》已有法國有錢人預期奧朗德當選部署外移的報道)……,近來雖常有國家倒閉(無法償還「主權負債」)的謠傳,但市場上仍有不少寧信其無的投機 者,這等於「問題國家」的債券,只要孳息吸引,仍不乏人承包認購,高風險高回報的投資鐵律一樣派用場。債券市場炒得熱火朝天,才令許多國家的負債與GDP 比率不降反升。

自從○七年以來,IMF成員國(世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國家)的總負債,至去年底一共增加十六萬億(美元.下同),其中本地銀 行吸納四萬八千億(約百分之二十九點七,已比最高峰時百分之四十一點九大幅下降),其餘落入外國及本地私人投資者之手。不過,持有本國債券的私人投資者, 自從○七年以來,已賣出值二千一百一十五億債券。有投資自由的投資者為保財政安全,漸漸減持主權債券,是理性決策。

撙節開支(減福利限工資 增幅同時提高退休年齡等)很易引起「民變」,行不通,各國政府只有走回發行IOU的老路,對歐盟而言,如此不負責任(沒有財政紀律)的財政政策,最終必會 導致歐羅解體……。無論如何,這種做法肯定令惡性通貨膨脹捲土重來,問題是遲早而已。法國大選結果,顯示在社會黨治下,法國極可能走上這條不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