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4月26日星期四

馬家豪: 香港集體偷窺與集體焦慮交纏




無線電視(TVB)真人秀節目《盛女愛作戰》成為香港熱議話題,五名單身女性以及一眾導師,遭受凌遲式檢視,但幕後其實是商業的炒作。它既滿足港人集體偷窺慾,也激發社會對理想婚戀日趨稀缺的集體焦慮。

香港民間輿論在特首選舉後沉寂片刻,瞬間又找到新的立足點。無線電視(TVB)真人秀節目《盛女愛作戰》,追蹤五名分別為廿多至三十多歲的單身女性,在多名專家協助下改造自己,走上求偶之途。

這個在香港罕有的兩性關係真人秀,最高峰時吸引一百八十多萬人同時收看,就算節目幕前幕後負面新聞滿天,觀眾仍酷愛邊看邊罵,贏得高收視的TVB成為最大贏家。

《盛女愛作戰》中五名主角的經歷、性格各異,有人嬌小乖巧、有人好動活潑;有缺乏自信的失婚媽媽,有事業有成的女強人,也有憧憬童話式愛情的完美主義者。節目組把她們送到美容公司及形象顧問重新包裝外表,再由兩性關係專業人士因應她們的獨特個性提供意見,並為她們製造認識異性的機會。追蹤拍攝為期半年,五位女性在外表及心靈上都改變不少,結果其中一人在拍攝期間成功覓得男朋友。

TVB把半年的拍攝濃縮剪輯成為十集、每集半小時的短篇,安排在非黃金時段的十時半播映,想不到開播後隨即獲得觀眾積極反響。兩性關係原是香港社會的不滅話題,男女愛情橋段更是香港電視劇集從不缺席的元素。早前TVB也曾推出多個研究「港女」、「港男」價值觀的新聞性專題,均成功引導輿論走向,甚至引致兩性隔空罵戰。

香港市民對《盛女愛作戰》的評論更是空前。當中討論最激烈的是對其中一名女主角Florence的愛情價值觀:三十九歲的她,要求配偶不重視其外表,對覓得「白馬王子」仍有美好想像——不少觀眾看得火冒四丈,狠批她想法不切實際,拒絕多個條件優厚男士更是愚不可及。

此外,另一個討論焦點是節目中的一眾「兩性專家」與其「兩性相處戰術」,當中尤以廿來歲的兩性關係專家Santino面對的言論砲火最多。他認為女性在與異性相處期間需擺出高姿態:交談時以側面四十五度角面對對方,回覆短信時字數需少於男性等等,這些理論都成為網民取笑、惡搞素材。

香港觀眾從電視機前罵到網上,從家中罵到飯桌與工作間,越罵越要看,越看越要罵;討論越多,更多人對此感到好奇。然而好奇心是一頭需要不斷餵飼、並且極度貪婪的野獸,單憑節目內容已不能滿足社會大眾知情慾望。網民、媒體開始四出張羅,從網裏網外搜索節目人物不為人知的過去,節目內容也榮登各大報章雜誌頭條:昨天指節目造假、今天懷疑Santino當男妓、隔天傳Florence被僱主停職。關於《盛女》的新聞天天新鮮,讓名不經傳的人物在輿論凌遲下成為名人。全港市民在狹縫間一絲一絲地窺探事實真相,造就了繼零八年港星「艷照風波」後,又一次大型的集體偷窺。

《盛女愛作戰》受到公眾高度注視,也反映社會對於婚戀之事存在集體焦慮。香港離婚個案從二零零一年的一萬三千多宗躍升至一零年的一萬八千多宗,十年間升幅高達百分之三十五,顯示恆久關係越見奢侈。

雖然現代人轉向獨立自主,不婚主義漸漸流行,但傳統「一夫一妻」依然是主流價值,男性建家室、女性覓歸宿是社會的普遍期望。年輕一代就算傾向不婚、遲婚,也會受到來自長輩的壓力而感到焦慮。經濟能力對愛情能力的掣肘,也令部分人陷入「想愛卻不能愛」的局面。

來自傳統及生理的壓力,令女性對婚戀的焦慮感尤其深重。傳統價值對遲遲未婚的女性有負面評價。廣東話如「攝灶罅」、「籮底橙」等字眼都視未婚女性為無用的失敗者,雖然邏輯上愛戀之事不能斷定人生成敗,但社會上的悠悠眾口也無疑是無形的沉重壓力。

另一方面,女性的生理「保鮮期」較男性短暫,美麗外表雖好也難敵年月風霜,在醫學上女性在年輕之時分娩也較能保證母子健康平安,女性在生理上的競爭力比同齡男性較早衰退幾乎是公認事實。憂慮自己吸引力隨時間逐漸貶值,女性往往較男性急於在青春倒數之時找尋終生配偶,焦慮感油然而生。

女人的錢最容易賺

香港有一句俗話:「女人的錢最容易賺。」商家及媒體看中女性對婚戀充滿焦慮,在這十數年間加鹽添醋,讓「剩女」焦慮感無限擴大,藉此製造女性消費市場。

二十一世紀以來,不少單身女性為尋找伴侶,擺脫「敗犬」、「剩女」之名,不惜大花銀彈全方位光顧商家:先有減肥(後來美名為纖體),後有與外科整容僅一線之差的醫學美容,甚至婚姻介紹所等。在《盛女愛作戰》這個被喻為大型「鱔稿」(廣告)裏面,聲稱能助女性脫「剩」的服務琳瑯滿目:人生教練、兩性專家顧問、心理顧問、情侶速配顧問。TVB為這些服務放了個大櫥窗,唯缺明列價格。

近十年間,香港媒體或有關機構於有心無意之間,每逢數月就援引數據強調男女人口失衡,並頻繁地提及「敗犬」、「剩女」等負面標籤字眼,把單身女性妖魔化成為病態人口,在本已對婚戀關係充滿焦慮的女性身上,再引爆「剩女」焦慮彈。部分女性對此厭惡,但也不乏喜歡以「剩女」自嘲者,男性也不拒絕藉詞奚落,在自我暗示及外界明示之下,「剩女」焦慮如雪球般越滾越大,往昔的「單身貴族」突變而成「剩女」。風中寒梅成為路邊沒人採摘的嶙峋野花,全因炒作,商家繼而向焦慮不已的單身女性提供收費不菲的外表及心靈的美化服務。

情況猶如大陸衛生部門把「網絡成癮」定性為精神疾病後,數百家治網癮機構應運而生,父母把電腦前的孩子推進精神病院。但是,這些治療是否有效,以至這些兒童是否真實地呈現病態,並急切地需要求醫,乏人深究。

相比大陸政府的強大話語權,在堪稱「媒體統治」時代的香港,普遍民眾對媒體的論述缺乏免疫力,極少思索及質疑報道內容,導致媒體力量對普羅大眾的思想價值有著極強的掌控力量,「剩女」焦慮就在無知土壤下花開遍野。

「剩女問題」的立論建基於香港男女比例失衡的現實。根據香港統計處數字,二零一零年間二十五至四十歲的年齡層中,男跟女的人口比例約為七比十。然而單純的性別人數差距並不能反映求偶困難與及社會婚戀生態,加上全球化趨勢之下,很多女性已經轉向外地尋覓夫婿,並不局限於尋找本地愛侶。

然而,數據還顯示未婚男性比率比女性還高。二零零一至一一年間,雖然兩性未婚率逐年上升,「從未結婚」的男性人口比率在每一個年齡層上也比女性高,反映「剩男問題」被選擇性忽略之際,「剩女問題」似乎是一個被誇大的都市傳說。

消費主義的西洋鏡

就算消費者有多愚昧,商家也需要推出具質素商品,才能受到青睞。商家及傳媒多年來製造及包裝「剩女」焦慮空前成功,然而《盛女愛作戰》對「剩女」消費市場的產品包裝顯然不受大眾接納,間接拆穿消費主義的西洋鏡。

節目組雖改造五名女士,讓她們外表煥然一新,但同時亦把她們的性格缺陷呈現人前。專家以救世者的身份降臨,拯救這些情場上的病患者。這原是很好的「英雄救美」劇本,然而節目內部分專家太過流於表面,外表特別、言語尖酸、偶而中英夾雜並未能向觀眾證明其真材實學。兩性關係導師Santino接受採訪時表示:「我們的服務不保證你們的成功。」也許就是整個節目中最真實、最牢不可破的說話。

《盛女愛作戰》讓港人看得痛快,但節目背後,兩性間彼此消磨、焦慮遍野的問題仍未解決,美滿良緣依然是香港最難以實現的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