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4月11日星期三

林行止:鐵達尼號快將沉沒 先救婦孺天方夜譚



一、距今天的這個星期天(四月十五日),是「鐵達尼號」觸冰山沉沒一百周年紀念日;去年此際,本欄發表兩篇有關文章,可寫的東西似已無多,不過,四月十四日題為〈 「鐵達尼」沉沒看百年前西方「民風」 〉一文,顯然有不少不盡不實的東西,必須為文糾正。非常明顯,這類偏差皆因大部分撰寫有關「鐵達尼」沉船事件的作者想當然而未予求證即沒有做實證調查而 起;而文學作品尤其是小說和電影,為煽情的過分渲染,在傳播錯誤訊息上更是「功」不可沒;聽說風靡時下的英國電視連續劇《Downton Abbey》的原創人拍製四集的《鐵達尼》正在倫敦首演,看過第一集的友人說「拍得十分誇張但緊湊好看」,料亦與現實有一段距離。

這次死了 一千四百九十六人的沉船,迄今為止,是和平時期最重大的海難悲劇,由於牽連甚廣,揪動人心,而船上階級分明,頭等艙和經濟艙的生活條件有天壤之別,簡直是 「百分之九十九與百分之一」的社會縮影,因此成為最熱門的話題,說它是有史以來被寫得最多的三大主題之一(其餘為耶穌和美國內戰),雖不一定是事實,卻不 算太誇張。

下周一(四月十六日)發行的《紐約客》,有〈永不沉沒〉(Unsinkable)的長文,近十頁,可惜內容主要引述羅德的《毋忘 夜》(見去年四月二十日本欄),沒有多少新意—僅有的一點「新鮮物事」是,「鐵達尼」乘客哈潑(Harper,同名出版公司的家族成員)帶一北京狗上船, 此隨主人葬身冰海的狗,名孫逸仙(Sun Yat-sen),時孫中山先生已辭去民國大總統之職(一九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至一九一二年三月十日),洋鬼子以中華民國國父之名名其寵狗,筆者還是第 一次見之。

悲情過後,「鐵達尼」的沉沒,亦給經濟社會帶來了重大商機,有關的紀念品、博物館,均生意興隆;以之為主題的電影更一拍再拍,當 中自以大導演卡梅隆一九九七年的《鐵達尼號》最膾炙人口亦最賺錢(和賺人熱淚),卡梅隆花錢如流水,據英國《前景月刊》 (prospectmagazine.com)三月號的報道,僅模型(戲中)船的造價便達五千七百萬(美元.下同),總投資額二億多,結果「全球大賣」, 票房收入近十九億(卡梅隆再接再厲,投資約三億元拍三D《阿凡達》,票房破二十億),最近推出IMAX三D版,製作費為一千八百萬,看美國票房走勢,肯定 有大利可圖。

《紐約客》的長文還指出,除了英語世界,德國和法國亦乘機「抽水」。德國拍了一部在「鐵達尼」上宣揚納綷主義的電影,而法國的 電影也許可譯為「鐵達尼春意蕩漾」(The Chambermaid on the Titanic)。前者是政治宣傳片,後者是性幻想(erotic reverie)之作,脗合此兩國的「國情」。

「鐵達尼」沉沒,對保險業及海運安全有重大影響。加州洛杉磯大學經濟史教授希爾頓在九七年的 《鐵達尼的影響》(Eastland: Legacy of the Titanic;東土為繼鐵達尼後沉沒的美國郵輪),透露「鐵達尼」購海難險時,保險公司計算「撞冰山」的機率為十萬分之一,因此「收費廉宜」,出事後保 險公司損失不菲(未提具體數據);此後海運保險費相應提高。另一方面,航運界痛定思痛,於一九一四年召開國際會議,草簽海運「根本原則」,其一便是要有足 夠(每名乘客和船員)的救生艇;這本由史丹福大學出版的書,指「鐵達尼」上共有二千二百二十八人(乘客加船員),生還者七百零五人,而救生艇只能容一千一 百七十八人,這些數字與下文所引略有不同,真是奇哉怪也。「鐵達尼」沉沒帶來無限商機之外,還大幅提高海運安全,她總算沒有「白沉」。不過,造成悲劇的人 為因素,令海難時有所聞,今年一月意大利郵輪「和諧號」駛離航道、超速、翻船及船長先乘客跳海逃生,便非規章不嚴配套不足而是人謀不臧所致。

二、 「鐵達尼」全球注目,自信無所不能無事不通的經濟學家,焉可不插上一手?瑞典斯德哥爾摩的Uppsala大學「工業經濟學研究所」的兩名研究員伊能達和艾 力遜,四月二日發表的「工作報告」:〈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從性別和行為規範看海難生還〉(M. Elinder and O. Erixson:Every Man for Himself! Gender, Norms and Survival in Maritime Disasters〉, IFN Working Paper No. 913, 2012,可免費下載),為經濟學家就環繞「鐵達尼」沉沒的海難研究,「交足功課」。

「鐵達尼」的一項重要副作用,是為西方社會特別英國和 美國的民風及社會道德,塗脂抹粉,因為有數字支持的事實顯示,大難臨頭時,「鐵達尼」號英籍船長和大部分英籍船員救人為先、男人「不怕犧牲」(棄救生衣、 堅持穿上晚禮服「海葬」的美國大亨則成為大無畏紳仕的代表)讓小童及女性先上救生艇。數據指出「鐵達尼」上四分之三女性及一半以上的小童獲救,男乘客和船 員生還率不足百分之二十,餘此類推或沿此路進,一般人便認為「婦孺優先」是放諸西方社會而皆準的民風;可是,這兩位講求實證的經濟學家,爬梳一八五二年至 二○一一年一共十八次重大海難〈見論文第三頁的統計表〉,發現實情並不如此。在這十八次沉船海難事故中,只有「鐵達尼」及沉於一八五二年的 「Birkenhead」大部分女乘客獲救,在其他十一次海難中,女性生還率遠遠低於男性,而最高生還率的,不是男乘客,是船員和船長。在這些海難中,九 次船上有小童,他們的生還率最低,平均只有百分之十八(頁五)。論文的數據顯示罹難「鐵達尼」乘客及船員共一千四百九十六人,生還者七百一十二人,準此, 船上應共有二千二百零八人,與上述數字有點差異!

「工作報告」比較了沉船的速度、沉船時期(第一次世界大戰前或後)、船長有否發出「婦孺優 先」的命令以至船東的國籍,希望從中求出它們與生還率的關係。結果顯示,難船下沉速度與女性獲救率高下無關,而戰後女性的生還率明顯提高;它同時指出船長 的態度起決定性作用,如他明確堅定地下令先救婦孺(如現實和電影《鐵達尼》的船長),他們的生還率明顯上升……。但事實顯示與「傳統智慧」有異,除了「鐵 達尼」,英國輪船的女乘客在求生上所受待遇較差(fared worse)!

涵蓋三百年的十八宗重大海難的「抽樣」似乎不足,然而,他們共 有來自三十多國的一萬五千多名乘客,量不算少,其結果雖不能成為「定理」,卻有一定代表性。不過,說到底,人性是自私的,在無可選擇的生死關頭,你試圖打 救的既非雙親亦不是妻子愛人,而是你的後代,經濟學家告訴大家,在性命攸關的時刻,保護自己的基因使之世代相傳的天性會令人不顧一切,「先救後代」!這種 第一選項,是不矯情不造作最理性亦與人性相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