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5月3日星期四

章海陵:反右五十五週年反思林昭冤案




反右運動已被否定,林昭也獲得平反,但對於她的討論,在中國依然是政治禁忌。今年互聯網上出現大量痛悼林昭的文章,中國青年報也罕見發文紀念。在風雨如晦的時代,林昭是獨立的思想者,她應該進入「先賢祠」,讓中華民族永遠紀念。

中國大陸五十五年前的反右運動已被否定,但也旋即成為禁區。當年因為批評毛澤東而被劃為「右派」的北京大學女學生林昭,更是政治禁忌。她以「反革命罪」入獄,一身是病,頭髮花白,槍決時年僅三十六歲。一九八一年初,上海高等法院宣布對林昭徹底平反,但媒體對她的忌日幾乎年年保持沉默。今年互聯網上大量出現痛悼林昭的文章,更罕見的是,官方《中國青年報》於四月三十日發表長篇文章《紀念林昭逝世四十四週年》。

林昭之死為當下昭示什麼呢?執政者要取信於民,必須光明磊落,公平正派。執政者倘若帶頭踐踏自己制定的憲法、法規,只能是不折不扣的自殺,而首先殺死的是執政的正當性和合法性。今天認真回想,林昭究竟何罪?按極左邏輯,說出常識,就是反革命,就是死罪。可是,「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憲法已在先保證了言論自由。何況,林昭等五十五萬「右派」當年不只是講常識,更是提意見,他們把國家看成是自己的國家,提及中共時常稱「我們黨」,根本想不到自己是「非黨」,這份愛國愛黨情懷常被海外譏為「自作多情」。

曾流行一個說法,毛澤東本來是要發揚民主的,但民主浪潮略有風起雲湧的樣子,葉公好龍性格又綁架了毛澤東。其實,當年四月初毛澤東就對上海書記柯慶施說:「我們要放,要硬著頭皮,讓他們攻!」「讓牛鬼蛇神都出來鬧一鬧!讓他們罵幾個月!」「我們要叫那些王八蛋出現唱戲,在報紙上放屁,長長他們志氣。」中國知識分子萬萬沒想到,讓人講話竟是圈套和陷阱,是國家領袖設的局。毛澤東洋洋得意、幸災樂禍的心態,只能是他人格的一種證明。

毛澤東號召大鳴大放方興未艾之時,中共開始猛烈反擊,發言者絕大多數都驚呆了,籠罩在深重的挫敗感中,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指控為「變天分子」、「思想犯」及「反革命煽動」,淪為「待宰的羔羊」。左派氣焰萬丈,聲色俱厲,痛打早前的「敢言者」。一九五七年的過來人,最痛心疾首也最不堪回首的共同記憶,就是在手無寸鐵又毫不設防的情況下,被毛澤東指揮的左派趕進槍林彈雨的火力圈。恐怖、沮喪、無奈、憤怒、屈辱、噤若寒蟬、百口莫辯、痛不欲生。

但就在這徹底潰敗的絕望氛圍中,唯有林昭,這個被稱作「林妹妹」的弱女子,在北京大學飯堂辯論會上拍案而起,一次次登上權充講台的飯桌﹕「不是號召黨外的人提意見嗎?人家不提,還要一次一次動員人家提!人家真提了,怎麼又勃然大怒了呢?」「值得這些人這麼惱怒、群起而攻之嗎?今天在這兒群體討伐的小分隊我都認識!」林昭說,鳴放中她一直不說話也不寫東西,就因為她「料到,一旦說話也就會遭到像今晚這樣的討伐」!

林昭發言被「你是誰?」的陌生聲音打斷,林昭高聲回答:「我是林昭。那麼,你又是誰?竟是如此擺出一個審訊者的腔調!你記下來,雙木三十六之“林”,“刀在口上之日”的“昭”」;「告訴你,刀在口上也好,刀在頭上也好,今天既然來了,也就沒有那麼多功夫去考慮那麼多的事」!對方分明來自權力部門,在場者人人膽顫心驚,不敢再問,但林昭不肯放過,追問﹕「你是誰?還是你們是誰?你怎麼也不敢報報你的家門?」對方怯懦地沉默了,權力的傲慢也瞬時化為了腐朽。可能,這也是毛澤東後來堅決打擊林昭的由來之一。

摯友倪競雄曾對林昭有絕精準的描繪,稱她「做什麼都做到了極致」,林昭探索、思考問題,對自己做到了極致。曾有到訪大陸的海外學者在講演現場問台下聽眾﹕在風雨如晦的文革年代,你們知識人中間可曾有堅持獨立的思想者?有人站立起來,大聲說:「有,顧準。」其實,更有資格的是林昭。在失去人身自由的情況下,她就國家現代化等制度層面的問題,寫下了許多可貴的文字。

林昭做囚犯,把獄方逼到了極致。她在任何時候都不屈服,揭發監獄黑暗,甚至通宵喧嘩抗議虐囚,展示威武不能屈的氣節。監獄當局為打擊她的「氣焰」,唆使「爭取立功表現」的女犯對林昭進行殘酷無恥的毆打,「這些潑婦扒掉我衣服,叫作“脫胎換骨”。那些傢伙(周圍男性)在一旁看熱鬧,可見他們是多麼無恥,內心是多麼骯髒!頭髮也被一綹一綹地揪下來」。

林昭做兒女,把父母逼到了「極致」。母親探監,對她說:「你腦子放清楚些,你死後誰也不會追認你為烈士的,你死在溝壑中,無聲無息……你的所做所為,只會給我們家庭帶來無窮無盡的災難……」母親沒說完,林昭就堅定地告訴她,「那也只能對你不起了,我為真理不惜任何代價」。何其蕩氣迴腸,這是永垂青史之言。

同時,林昭的人格也昇華到了極致。獄中召開公審大會,林昭口中被塞入特製的橡皮塞,可防止她發出任何聲音。不管是按規定也好,營造氣氛也好,哪怕出於立功的動機也好,出席大會的囚犯都須呼喊「打倒林昭」的口號,可是當林昭被人用擔架抬進會場時,迎接她的是一片鴉雀無聲。主持人大怒﹕「你們這些囚犯都死了嗎?」於是,他帶頭呼口號,但和者寥寥。不難想見,沉默者中間就有曾經奉命毆打林昭的女犯。

追討五分錢子彈費

一九六八年四月二十九日,林昭被槍決。當局事後派專人上門向林昭母親追討五分錢子彈費。即使在當年,製造一顆子彈絕對不止五分錢,上門收錢者的往返交通費也超過五分錢。五分錢,只為了再次凌辱死者,以及朝死者親人的傷口上撒鹽。不知當年何人想出這種殘忍卑劣的伎倆?林語堂曾怒斥北洋政府殺了死囚,還要家屬花二十五大洋去買割下的人頭。五分錢子彈費是一捧最腥臭的污泥濁水,潑向了曾信奉理想主義的毛澤東。可以說,這也是一種「射擊」。

一九五八年,韓國義士尹奉吉遺骸回國,從釜山港口到首都漢城,沿途下跪迎忠骨的民眾達數百萬人。尹奉吉於一九三二年,在上海虹口公園用炸彈炸翻開慶功會的多個日軍將領,從容就義。將來中國必會建造先賢祠,到時移放林昭永遠三十六歲的花白頭髮和一段小臂骨時,或許能看到類似追悼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