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5年1月10日星期六

洪清田 :從「上海慘劇」看中國之政治矛盾與對立



去年928日,十多個小時的警民對峙抗爭和突然撤警、之後持續兩個月的大規模社會和政治矛盾衝突,自發動員或「被動員」的,均守住較高的質素底線,可以相對和平,無意間以較低代價運作「個體、自由、矛盾、對立」秩序。上海大除夕這次沒有政治和社會矛盾的一團和氣歡樂活動,這種性質的自發活動的共享空間卻也不能順順利利。中港和港滬的政經人文差距多大?先進落後和正方向怎定、誰定?

中國維穩就是深怕群眾性社會和政治對抗衝突失控,不論軟硬都只在於維持一個集體主義大一統權威「聽命」秩序,視現代的「自由秩序」為邪路,唯心主觀否定和妖魔化「個體、自由、矛盾、對立」秩序;源於歷史、超越歷史,以歷史上最完整、全方位的官方組織操控個人和自發組織,要消滅於萌芽時期,進而設計一個中西結合的社會工程(social engineering)無所不包和無所不管,叫每個人由出生到入學和工作的一生進程都「合模」,不把人當人,只當「維穩」工具,於是愈壓抑愈不穩,只養肥了大中小的個別和集團「維穩貓」。

又一次糟蹋反省機會

如今連「非政治」的活動也釀成悲劇,以後面對內外矛盾對立對抗衝突的群眾性社會和政治活動時,中國怎麼辦?會怎樣?「中國模式」會怎樣界定和處理「個體、自由、矛盾、對立」這一連串個現代化核心問題?經二百年的下挫,如果中國現在正走向中西古今結合的復興盛世,將會是什麼樣的「復興」和「盛世」?

上海人踩人慘劇,給中國、中國人、中國社會、中國黨政經商體建制及領導層、中國知識分子和社會大眾又一次慘痛機會深入 heuristic 反思:
一、一個現代化(擠擁)社會是什麼、由什麼人和怎樣組成(官民和政府特性和質素),平時和危難時怎樣運作和管理,危機怎樣處理和事後怎樣反思檢討改正;
二、中國現狀和一個正常現代社會有多大差距,中國怎樣現代化,現代化二百年是怎樣走過來的,如今應╱可以如何轉型、如何向中外台港的「國際經驗和標準」觀照;
三、有形「實」的體制的結構和運作之外,還有什麼從個人到群族的無形、「虛」的人文觀念和境域須要進入。從這些反思中,可以梳理出很多現代社會「讓人做人」的基本條件。

「有什麼人民有什麼政府╱國家、有什麼政府╱國家就有什麼人民」。

一個災難後封鎖訊息和壓抑難屬表達哀思的政府╱國家,是來自怎樣的人民?從慘劇後官民的反應和對這類反思的反擊可見,這個反省機會大有可能又一次糟蹋。

中國二百年來的現代化千年變局,很簡單,一句話:「讓每個人做人、由『實體性』的個人(個體)組成新型體制、秩序、社會、群族、國度、文化、生活形態、人種」;核心是肯定和尊重「個體、自由、矛盾、對立」的正當性(legitimacy)、必要性(necessity)和必然性(normalcy)。

這是和天地人合一集體主義中國的社會及文化千百年計的差距,甚而本質相反相悖。但今天中國,絕少人會認為「讓每個人做人」是什麼問題,五千年前中原大地已全面、完全、圓滿解決了「每個人做人」的問題,產生耀古爍今的「體制、秩序、社會、群族、國度、文化、生活形態、人種」。

李鴻章等建制精英傳統主義保守派的「千年變局」,是指這個自命連綿五千年文化命脈的「大清╱中國」面對前所未有的生死存亡危機,不但是改朝換代的事,而是五千年文化命脈中斷的事。他們並未進入問題,只知要失去什麼,不知前面是什麼,不知往下世界是怎樣、中國怎樣進入那世界、那世界還有沒有「中國」,五千年文化命脈會不會亡、自己和子孫後代會不會變「無主孤魂」。

保守先進兩極搖擺二百年

中國走過極封建保守和極超愈先進階段,兩極搖擺二百年,中國、中國人、中國社會、中國黨政經商體建制及領導層、中國知識分子和社會大眾空喊哀號,今天還未認識「千年變局」是什麼一回事。二百年的現代化,因為這問題「太簡單」,所以要麼誤以為易,認真處理起來根本無從入手,要麼本能反應記「不存在這問題」,在忽視、無視、輕視、蔑視、鄙視之間反反覆覆,給自己困住,最簡單最無知、最無知連無知也不知卻不能不認真處理,結果愈搞愈糟、愈搞愈難,「被折騰」,也「自折騰」。更大的危險是因對現代世界認識錯誤而用錯誤方式(像德國日本上一、二世紀)「走出去」。

現代與傳統之別,是中外傳統都是由上而下權威統治的社會╱國族,由「實」的軍旅和組織強制力和「虛」的神話、原始宗教巫術、哲學宗教及道德倫理維持集體主義式總體性和秩序;現代是個人解放、人人較具實體性(「每個人做人」),以「個體」為基礎單位由下而上組成社會╱國族,集體的權力、知識、利益、訊息、感情和思想、認同意識和存在意識來自毎個人。

中國五千年是早熟的農牧「人本」文化,沒有西方「人、神」(二元)分際,天地人合一由天子一人上承於天、替天行道,下哺天下萬民,承諾人人按集體主義五倫道德標準成為「人」(違者「非人也」),得享無限封閉體裏的渾圓一元化太和秩序、大同世界。經三十五年開放改革和十多年來的「五千年復興」,中國似開始進入「(現代)中世紀」,內地歡欣鼓舞,香港則驚慌失措。

香港可能是第一個在異族(西方)經營和管理下、有足夠時間形成完社會和文化,在中國千百年大一統「一元」宙觀中另成「一元」,從而把中國「多元化」。
香港的「自發秩序」並非由於人類(少數領導由上而下先驗)預見到其益處、從而有意識地、自覺地設計、規劃及創建出來,而是無數人按自己的計劃追求各自之目標的自由人的無意識的結果。

根本沒條件學香港

大陸網上近日很多「香港是二戰後和1949年成為中國與世界的中轉站才有大發展和上到世界級大都會」論述,香港和台灣及海外也有人響應,似是從另一角度系統化建構「香港命運在中國手」論調(可能是出口轉內銷、內銷轉出口)。香港奇迹是開埠一開始(法治之下,每個人是一個獨立實體、可以做一個「現代人」)和之後百多年的累積、沉澱所奠下的根基。香港幾種社會形態及歷史階段漸變和重疊而成一個自流自然淘汰的continuum,能西方和中國(五四)所不能,免除中國那種幾個極端之間的搖擺折騰,避免六十五年來歷史冤枉路。

大陸旅客和學生常問為什麼香港人可以自動自覺排隊,而大陸由文革到現在開放、不論政府怎樣軟硬兼施搞運動和宣傳都成效不彰。

我說自動自發排隊除了體制建設,還須「人心建設」(人人自視自由自主的「人」,相信那一刻時空的社會和體制的公正、有效,願意從本身做起,不但為了功能性方便,而是成一種值觀、美學和自我身份、認同和形象—「我是會自動排隊的『人』」);在中國,要自發排隊,不啻農業社會「只有集體、沒有個體」的國家和國民按現代化「國際標準」和「普世價值」的「質」的轉型。

除了七八十年代之交短短十年,中國一直不面對這個中港差距事實,一如百多年來一直反反覆覆、不面對西方主導現代世界的事實,不願改變自己跟西方,幾經危急存亡,到了「最後的一次」卻又全盤跟西方(西方中的東方:蘇聯),走向另一極端。

上海慘劇事後封鎖訊息和阻截難屬,處理手法較之香港蘭桂坊慘劇,已不但是一次事件、不但是上海的問題,根本沒條件學香港。

今天香港做得到「自由自發秩序」,中國、上海從國家到國民不知什麼時候做得到、能不能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