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2月2日星期六

陳子謙: 新鮮熱辣 - 一代宗師的身後身 ──漫談張大春《城邦暴力團》




王家衛的電影,不管你喜不喜歡,總會烙下幾個忘不掉的金句。《一代宗師》也不例外,對白的古雅文氣卻是前所未有,比如宮二那句「武藝再高,高不過天;資質再厚,厚不過地」──這、這不正是張大春小說《城邦暴力團》的對白嗎?

破戒的武俠

張大春並非《一代宗師》的正式編劇,「編劇顧問」這曖昧的名銜意味覑參與了多少?不得而知。但《一代宗師》承自《城邦暴力團》的精神是明明可見的﹕那可遠遠不止是一兩句對白,還有對傳統湮沒的感慨、借江湖之眼側看大歷史等。不過我不打算在此詳細比較兩者,反而想把焦點先放回《城邦暴力團》──你看,人家《一代宗師》要拍的也不是大明星李小龍,是他師父葉問啊。

我得承認,多年前第一次讀《城邦暴力團》,讀不了一半就放棄了──對,因為它的結構太古怪了。武俠小說大多是線性敘述的,讀者就在「然後呢?」的期待中跟角色大起大落,可張大春是怎麼寫的呢?話說萬得福追兇時身陷迴音壁的機關,即將活埋,作者居然岔開一筆,慢條斯理地細說這機關的起源── 一說就是19頁。這類枝蔓一再出現,把主要故事的敘述節奏打斷。你說,哪有武俠小說是這樣講故事的?

《城邦暴力團》觸犯的武俠小說戒律可不只是這些。武俠小說基本上都是第三身敘述,這大概是受到中國古典小說的影響,加上第一身敘述未必適合詳寫打鬥──你想想,倘由主角好整以暇地自述大戰,還有那種勝負難料的驚險感嗎?《城邦暴力團》卻恰恰是第一身敘述,而且主角不會武功──你或許會說,這有什麼稀奇的?金庸的《鹿鼎記》早就玩過這一套!不不不,韋小寶的武功只是不夠高明(但輕功可算不俗),還隨身帶備削鐵如泥的匕首,起碼勝過常人。《城邦暴力團》的主角卻是個書生,只學過他自己也看不起的爛功夫,在整本書中只是跟流氓打過一場──三兩下就被打昏了。

武林世界,似乎總是只能藏於古代至民國前後。越過這條界線,創作者就得面對兩個問題﹕老祖宗的武功,還能敵得過現代槍炮嗎?如果武林人物真的那麼厲害,怎麼不去搶江山呢?因此,現代世界幾乎成了武俠小說的禁地。《城邦暴力團》的故事伸延至八九十年代,箇中張力不問可知,而它的答案乾淨利落﹕武術起碼比手槍厲害,至於奪權……江湖早就與政治、歷史都分不開了。小說中影射蔣介石的角色,甚至曾是漕幫成員呢!在張大春的筆下,江湖並非政治的隱喻,而是與它互相牽扯的另一世界。而任你武功蓋世,在政治權謀下總是節節敗退。《一代宗師》把政治拍得朦朧多了,但我們仍可以看到武林高手在政治前如何無力﹕葉問餓死女兒、與妻子永別、無法守諾赴東北與宮二相見……一切都是時勢使然。

湮沒的傳統想像的延續

《城邦暴力團》的破格之處,往往都跟主題相關。它一再為看似瑣碎的細節追溯彷彿無窮無盡的傳統,其實是要重新接駁現在(眼前路)和過去(身後身)的關係。王家衛拍攝《一代宗師》,不就是為了召喚逝去的武林,以及它代表的種種文化?我們在電影中看到,並不是每一種傳統都能留下來的﹕耍詠春的葉問成了一代宗師,打敗過他的宮二卻什麼也沒留下,宮家六十四式就此失傳。《城邦暴力團》涉及的傳統不只是武術,還有星相五行八卦醫術……這些絕學未有徹底湮沒,都傳到一個叫小六的角色身上。可至終卷他幹了什麼?他只是個小小的二廚,沒打算把那些現代科技也趕不上的祖宗神技發揚光大。

那麼,以手無縛雞之力的主角作第一身自述,又有什麼用意?其實他不只是書生,還是個小說家(對了,他的名字恰恰跟小說作者一樣﹕張大春)。主角在小說後段說,他要向那些把自己和無數江湖人物逼得走投無路的權謀者報復,遂決定寫一本叫做《城邦暴力團》的小說,把真事摻雜進去──於是,之前讀到的段落有多少是真實,有多少是想像,至此已分不開了。事實上,小說早已以各式各樣的情節提醒我們,你看到的可能都是表象而不是真實﹕一首叫《菩薩蠻》的豔詞,實是江湖密碼;武俠小說《七海驚雷》,則是江湖中人訴冤的幌子。那麼,主角在大半本小說中一再推敲、拼湊的典故、傳統究竟是真是假?不知道,但就在這真真假假的召喚中,逝去的世界彷彿回來了。

邱禮濤的電影《葉問﹕終極一戰》即將上映,主角黃秋生說,別的葉問電影都是虛構的,只有這個版本是真的﹕「什麼打日本人啊打怪獸啊,葉問都沒做過。」但打怪獸云云不正是他的想像?我倒希望版本愈多愈好──不只是葉問,還有我們的歷史上每一個無光的角落,每一個無聲的「裡子」。


沈宇:關於張大春,關於《城邦暴力團》

我們常說張大春是個小說家,可大陸從八十年代至今只引進過他早期的小說作品,如1989年出版的《公寓導遊》(1986),2000年出版的《歡喜賊》(1989,此書封面上莫言的名字甚至比作者張大春還醒目,篇目則包含了臺版《歡喜賊》的部分與數篇短篇佳作),再到新近出版的《四喜憂國》(1988,實則為台灣時報2002年刊行的三卷本張大春作品集中的《四喜憂國》外加半本《最初》,預計另半本《最初》將合併到《公寓導遊》中);早年還出過他的雜文集子《雍正的第一滴血》。

2008年引進的《聆聽父親》(2003)可算是相對較新的一部,雖然教熟悉他的讀者一眼看穿這不像是小說。張大春自己本人也對看穿他“第一次他收起玩心不折不扣比誰都更像一位負責的父親,第一次他不再操演他一向的主題——真實/虛構”的朱天文坦承:“你不如看作是一篇寫得較長的散文吧。”

張大春的寫作風格從早期的魔幻現實、後現代、科幻風格到現在的說書人張大春其實經歷了好幾個階段,早年以短篇出名的張大春擅長多種現代寫作手法並用,題材上則外省人記憶和科幻並重。駱以軍曾讚嘆:“《將軍碑》、《公寓導遊》,或《四喜憂國》這些篇小說。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讓人驚異地開啟了台灣現代小說在形式上完足並真正專業的黃金時期。”

這時的大春尚未出版自己的第一個長篇《時間軸》(1986)。也許熟悉穿越小說的讀者會感興趣,這部《時間軸》的的確確是穿越題材,穿越的年份是中法戰爭,地點是鎮南關,雖然是給少年讀者寫的科幻小說,但較時下那些穿越後宮意淫古人的濫俗故事恐怕要好上不少。

隨後的張大春開始兩條腿走路,一手寫報刊連載的新聞小說針砭時弊,一邊開創了“大頭春”系列。新聞小說凡三部:《大撒謊家》(1989)、《沒人寫信給上校》(1994)、《撒謊的信徒》(1996)。

《大撒謊家》89年初連載寫宋美齡在蔣經國逝世後的試圖再起結果刊了半年演變成這已經不是寫小說讀小說的時候了。楊照在《“影射小說”在台灣》一文中稱此書乃“集‘影射’之大全”,“張大春干犯的最大禁忌,當然就是以‘陳江美齡’這個角色影射宋美齡。張大春一方面把民間對宋美齡刻板印象的了解,成篇累牘地堆積到‘陳江美齡’身上,另一方面卻在故事裏,把‘陳江美齡’寫成國際恐怖組織的犯罪首腦,卡通般地陰狠嗜血。還有明白影射俞國華的‘俞總’,也是滑稽突梯,令人忍俊不住。《大說謊家》式的影射,看似犯忌可惡,實則遊戲成分高過對實際人物的傷害,因為一眼便看破其‘虛構’、‘捏造’的部分,不會有人誤以為宋美齡真在幹國際犯罪勾當,而對她痛恨入骨。”《沒人寫信給上校》則寫尹清楓命案與拉法葉艦軍購弊案,全篇指名道姓,就是為了對號入座。《撒謊的信徒》寫于96年大選期間,主角乃是李登輝,寫其一生多次背叛黨派、友朋與自我,鞭辟入裏。簡直讓人難以想像如此之得罪人,為何張大春沒成為第二個“江南”呢?!

而“大頭春”系列的三部曲則為張大春帶來了滾滾的名利。《少年大頭春的生活周記》(1992)、《我妹妹》(1993)、《野孩子》(1996)。尤其以《少年大頭春的生活周記》最受歡迎,暢銷二十幾萬冊。小說是以一個中學生的口吻來寫周圍的世界,對校園和家庭多有使人忍俊不禁的連珠妙語。

1997年赴美參加愛荷華國際協作計劃後的張大春路數為之一變。《小說稗類》和短篇小說集《本事》連續推出。《小說稗類》大陸已有引進茲不贅言,而《本事》中數則亦曾刊佈于上海文藝出版社“三城記”小說系列,此書絕對是不容錯過之驚艷之作。《本事》連載原為廣告商之邀,故每則短篇中皆少不了描摹一棒狀物體,然而鐐銬之舞張大春亦舞得瀟灑,《镴槍頭》、《神仙去勢》、《強力春藥》等篇皆為一時之選,而最後的《猴王案考》等三篇更是盡顯張大春“本來都是我”左右互搏之頑童本色。(有心者會注意到其中所提《江淮文藝》在《城邦暴力團》中猶有小露一臉。2002年時報重版張大春三部早期作品集,張大春便寫作一篇內容與《城邦暴力團》高度互文的《最初》作為代序。張大春文風肖似後現代學院派大師Umberto Eco,如Eco《昨日之島》第二十八章名為“小說起源”,張大春也在《城邦暴力團》中辟第四十三章來談“小說的誕生”。)

19997月,《尋人啟事》出版,每篇不過千字,卻似為千千百百臉面模糊疾走匆匆的小人物畫上眉眼,白描點睛。從其中的某些人物依稀可窺出些許後來《城邦暴力團》的影子。張大春在接受訪談時笑言:“如果有個讀者,欸,他兩本書都讀了,咦?本來在《尋人啟事》裏那些真實的,我們這個社會隨處可見的小人物,怎麼偷偷越界,跑到另一本書裏,變成各種身懷絕技真人不露相的武林人士了。我希望這本書讀完之後,能給讀者一個感覺,就是您所處的這樣一個世界,說不定就是一個武俠小說的世界,隨時不知身邊蹦出哪個不起眼的傢夥,他就是個武功高人。”

這時的他已經開始了《聆聽父親》的寫作。這一切,源於199726日除夕夜,老父的一場跌跤……再沒能站起的父親整日纏綿病榻,憂心尿袋的滿溢甚于對其他的關心,既不是想早抱孫子也不是想要一本寫他的書。寫作陷入了停滯,張大春跟他父親一樣是個用力隱藏情感的人,“逼近藝術,就像逼近實情本相一般,令人脆弱”,也許直面從來不是明智的選擇。

他轉而投入《城邦暴力團》的寫作,用看似飄渺無稽的江湖來遮蔽父母匆匆離鄉再不得歸的黝黯記憶,江湖不再遠離廟堂,江湖就隱沒在我們的社會。既然執拗的追逐再現只會墮入戲說不可避免的失敗,為何不以曲筆面對這一場景,不如以笑中帶淚的方式來把這個故事講完。現實真實和向壁虛構之間從此模糊了界限。也許小說稗言才是觸碰打撈心底這一柔軟遺存的最好方式。

大時代與小人物的糾纏就這樣被寫入了《城邦暴力團》,“風雲渡海”一章不知寄存了多少父母的親身記憶。待洋洋灑灑五十余萬言的《城邦暴力團》完成,張大春也寫竟了《聆聽父親》的最後八萬字,終章“聆聽父親”的結尾,其母上青島尋夫——“第四兵站總監部。好了,認得了”——正是“風雲渡海”的開始;也許永不再補完。

*關於本書的編輯,僅將法輪易作泥丸,三十八年後民國年號改為公曆,某些機構加引號,其餘無更多刪改。更有長篇新序,正文亦有作者新增訂之彩蛋。

張大春説《城邦暴力團》

怎麼寫起了《城邦暴力團》?

1999年,無意之間我接到了一通約稿電話,是我的一個好朋友,台灣當時一個非常知名的小説家,叫陳雨航,他在一個名叫城邦出版集團所轄的小公司做出版,問我有沒有書可以出?我説現成的沒有,但是我説我曾經答應過你,你走到哪兒我就跟你到哪兒,我一定會給你的。他説好,我等你,你寫什麼呢?我説我寫一個《城邦暴力團》,他説什麼意思?我説你不是城邦集團嗎?你們出版做得很大,看起來無所不包,無所不覆,大概開了幾句玩笑,電話挂了,之後他也沒再找過我。一直到後來又接到另外一通電話,是個編輯,比我年長幾歲的老大姐,她説能不能給她連載?我説可以,但是我有一個條件,之前我有過兩部長篇連載,都因為大老闆看不下去,一定要砍掉,這個很傷,也沒勁回頭寫了。大姐説你不論寫多長,我一定給你登完,我就寫了好幾年,一直寫到這位大姐退休。她的下一任主編又讓我繼續把《城邦暴力團》寫完,這是我唯一在報紙上連載從頭到尾一個字沒差登完的作品。

這個小説有個中心詞,就是逃

在答應這位老大姐的那一刻,我的腦袋裏出現的是一個人從五樓跳下來,落到地上的蹲姿,他哪兒都去不了,可是他拼命地在逃。所以我的第一句是:“孫小六從五樓窗口一躍而出,一雙腳掌落在紅磚道上;拳抱兩儀、眼環四象、氣吐三分、腰沉七寸,成了個蹲姿。”落在地上成一個蹲姿之後,我就開始處理這樣一個問題:我想寫一個什麼東西?想寫一個不斷被追捕,被壓迫,有人想要控制他,而他想要脫離這個控制的過程。可是他要逃離什麼呢?是黑社會嗎?人最容易想到的是這個。接下來我再想到的是他可能不僅要逃離黑社會,他可能還要逃離白社會,逃離光明的社會,逃離無所不在的那些道德價值,逃離那些公共所加諸的看似不是暴力,看似是溫暖的情感。為什麼非要逃離不可,因為他看出來在那些溫暖情感倫理道德的背後就是暴力。

武俠,我想讓它與現實發生關係

報紙上正式推出這個作品的時候,我告訴自己,對於任何公共事務,三個人以上的事務我都不要關心,我不要反映社會,我也不要去冒犯公共價值,我只要寫一個武俠的故事就可以了。武俠我們現在稱為市場作品、庸俗作品、通俗文學,為什麼呢?大家都知道武俠小説所寄生的江湖,那個武林是不存在的,可是下一步想法就是如果它看似是不存在的,那麼就掉入了尋常的武俠小説那個傳統之中,而無法自拔。

我的問題是,如果要擺脫所有跟現實之間的關係,進入一個無所依傍的江湖,那麼這個作品就會跟其他過去的武俠小説沒有太大的不同。所以既然孫小六從五樓跳下來,我就讓他落在我住家附近的一個地方,叫中華路跟西藏路口往南去,往東去,往西去,往北去,各個地方不同。這樣大致上就脫離了一個比較陳舊的小説階段,進入了一個新的小説寫作的境界。什麼階段呢?就是我比喻一下,當年蔡元培先生讀《紅樓夢》讀出了一大堆索隱方法,讀出了妙玉是影射姜宸英,賈寶玉是影射納蘭性德,所有紅學家都認為索隱派落伍而且低級,可是對我來講影響深遠。因為我在中華路和西藏路那個想像的街口——那個街是如此的清晰,離我的直線距離不到300公尺,我只要走出我的大門,往前跑個幾步,我就可以再清楚不過地看見那個街頭的每一寸豐草。我要為這個十字路口塑造一個完全不同的身世,而且只有我知道這條路的索隱,這個是影射誰,阿匹婆是影射誰,我想沒有人知道,太過癮了。

希望這是一本永遠看不完的書

我個人對這本書的期待是希望讀者可以很慢地看它,最好是怎麼看也看不完,慢慢地看,想像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比如説這個北京街頭的追逃對峙,比如説他從來沒發現過的原來山西大同的佛窟裏面的某一些被盜走的佛頭,或者是糧米幫那些秘密的儀式,實際上正在他家街角或者是路口的某一些小店裏面重新上演,或者是原來我舅舅的姨母的表哥的外甥,居然是我的師父。那些永遠不跟我們發生聯繫的師父,千回百轉透過秘密的方式,在歷史某一瞬間反而影響或複製我們的生活。

地下在哪,地下就在我們的腳下。同樣的我也可以這樣説,地下生活、地下社會,可能也就是在我們説的腳印之上,因為我們自己親身在實踐。

隱遁的傳統恰能讓我們  從主流價值追逐中緩口氣

中國人一向有一個隱遁的傳統,不問世事,看起來很消極,有的人説你可以領導天下,他説你不要説,我要洗耳朵。許由就是這樣的人。他們所示範的典型,有人認為是負面的,有人認為是不負責任的,有人認為是沒有社會責任感的。可是恰恰是建立這個典型以及持續這個典型,甚至育養這個典型,才是我們今天從主流的價值追逐裏面,稍稍緩一步,稍稍松一口氣的方法。

這也就是我更寧願這本書能夠帶來一種沒有目的的閱讀的原因。或者是沒有功利的對於知識的追求和好奇,或者是上天入地,天馬行空——比起對世俗的名利追逐,比起權力攘奪,這無疑看起來有趣多了。F107

(本文據張大春2010年北京演講錄音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