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2月2日星期六

鄭培凱: 廢書而歎

《史記.儒林列傳》一開頭,太史公就來了一段感歎:「余讀功令,至於廣厲學官之路,未嘗不廢書而歎也。」甚麼意思呢?怎麼一開始書寫「儒林」的歷史,就廢 書而歎了呢?司馬遷寫的列傳也真不少,按照《太史公自序》的籠統說法,是「本紀十二」、「三十世家」、「七十列傳」,讓重要的歷史人物一一入傳,有本傳、 有合傳、有群傳。《史記》這種「以人為本」的紀傳體模式,創造了中國歷史書寫的體例,也成了二十四史以紀傳體為主脈的寫作傳統。司馬遷書寫其他列傳,其中 也不乏令人扼腕歎息的事蹟與情景,怎麼就不曾激動到廢書而歎呢?是甚麼讓他如此激動呢?


其實,答案就在開頭的話裏,司馬遷廢書而歎的原因,就是「余讀功令,至於廣厲學官之路」。司馬遷所說的「功令」,是當時記載與發佈的功績命令,這裏指的是 關於教育政策及廣開學路的法令,打個大家熟悉的現代比方,頗似今天高等教育的擴招政策。就司馬遷當時的具體歷史情況而言,是漢武帝提倡儒學,建立五經博士 制度,把學術納入政治體系,讓學者可以分享權力結構提供的利益,開啟了「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傳統。那麼,建立官學,廣開學路,擴大招生, 磨礪師生向學,讓聰明好學之士都有個前程,得以飛黃騰達,有甚麼不好,為甚麼要廢書而歎呢?


我們過去讀歷史,讀到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覺得大體上總是好事,雖然貶低了其他諸子百家的地位,卻肯定了儒家學術的人文精神與道德倫理,為中華 民族奠定了學術文化基礎,也為中華帝國的統治提供了法理依據,教誨人民要崇尚秩序與穩定,構築社會維穩的心理共識。然而,「獨尊儒術」所形成的一元化思 維,以及統治階級為學術法理化提供的利誘機制,長期以來,卻遏制思想的自由發揮,壓抑特立獨行的另類思考方式,到了明清時期,居然走到極端,演化出一整套 箝制人性的道德高壓體制,出現「禮教殺人」、「禮教吃人」的現象。


到了清末海疆大開,西風東漸,有識之士驀然回首,開竅了,開始質疑儒學的法理性,如譚嗣同寫《仁學》,就強烈提出,要「衝決網羅」,要打破儒家思想牢籠全 民思想的桎梏。清末最早出使歐洲,親身接觸了西方文明的郭嵩燾,讀《史記.儒林列傳》,有了西方歷史文化發展的脈絡作為參照,對漢武帝建立學官,發展教 育,擴招儒學生員,發出深沉的感慨:「武帝廣厲學官,誘之於利祿之途,於是儒者之道以熄,三代聖王之留貽渙散遺亡,遂以永絕於天下。武帝之廣厲學官,其禍 更烈於始皇,此史公所以廢書而歎也。」


郭嵩燾說得非常嚴重,批評漢武帝獨尊儒術,把學術體制化的後果,比秦始皇焚書坑儒還要壞。儒學體制化,思想政治化,生員擴大化,學術功利化,教育職場化, 以功名利祿為誘因,一切都向實用利益看齊,儒家原來的人文精神就此喪失殆盡。理想中的聖賢之道,是希望知識與教育,可以為人類群體謀福祉,為個人追求真理 與生命意義,對天人之際有所關懷,也就是宋代理學家張載所說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意思。然而,漢武帝提倡儒學,卻 有政治目的,像一隻伸開魔爪的章魚,散放充斥名利的誘人黏液,使人在利慾薰心的過程中,被鋪天蓋地的吸盤牢牢控制,令人浩歎。郭嵩燾的批判,說盡了獨尊儒 術造成思想獨裁的惡果,恨不得一棒子打死漢武帝,卻是事後諸葛亮。他是看到了兩千年歷史發展的弊端,徵之於現代西方文明在文藝復興之後的蓬勃發展,恨鐵不 成鋼,才會在讀《史記》之時,發了一通馬後炮。這就讓我們更加欽佩司馬遷的歷史睿識,對當時漢武帝獨尊儒術的政治意圖,能夠明察秋毫,看到了儒學變成官學 的弊端,可謂先見之明。


清初的方苞讀《史記》,也讀出司馬遷的深意,知道太史公論述儒學發展的歷程,正面論說之中暗藏反話,打的是棉花拳中藏暗器,充滿了諷喻臧否。他指出,司馬 遷寫到公孫弘以研究《春秋》為名,布衣以致公相,「天下之學士靡然鄉(嚮)風矣」、「自此以來,則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學之士矣」這樣的文句,表面上看來 是褒美儒學大興之詞,其實,聯繫到歷史真相,就可以看出,他說的都是反話。《儒林列傳》寫儒學大興之後,研究儒學的經師也就創立了家派,子孫後代及徒子徒 孫都受益匪淺,夤緣成為學術官僚,甚者還能飛黃騰達,做到丞相一級的大官。司馬遷寫治魯詩的申公門派,舉了幾個有成就的弟子之後,接着說:「學官弟子行雖 不備,而至於大夫、郎中、掌故以百數。」明白指出,讀書干祿是一條有賺無賠的成功之道。因此,漢武帝興儒學,其長遠的歷史影響,就不是發揚學術,不是追求 真理與生命意義,而是建立「學而優則仕」的功利架構,讓學術為政治服務。司馬遷看到了這一點,深刻指出學術發展的兩面性,並對學術體制化提出了深沉的懷 疑。方苞讀《史記》,看到了司馬遷「刺譏痛惜之意」,回顧歷史,憬然領悟中國學術官僚化的歷程,不勝感慨:「由(公孫)弘以前,儒之道雖鬱滯而未嘗亡;由 弘以後,儒之途通而其道亡矣。此所以『廢書而歎』也。」


看看今天高等教育職場化,擴大招生,全無理想,一切以牟利為目的,讀《史記.儒林列傳》,更是令人廢書而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