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2月4日星期二

陶傑: 火燒金閣寺




有記者來問,對於香港的前途,有何看法?我說:到這個地步,凡有智慧的人,都不會回答。

然後我說:我沒有足夠的智慧,所以這個問題,我能答覆一半,但是我講的,你不會覺得有寫的價值。

記者小哥說:那是什麼?我答:這個問題,三島由紀夫的小說「金閣寺」,有了答案。

金閣寺是京都的名勝,建造於十四世紀。看金閣寺,不止觀賞其金碧輝煌的建築,還要看在湖中的倒影,不止看湖中浮金燦彩的倒影,還要看季節的映襯:春天,滿池的清芬,秋天,漫山的楓紅,還有初冬的雪霽,夏日的夕薰,金閣寺是美的極致。

小說「金閣寺」的主角是個有嚴重口吃症的少年和尚,他長得很醜陋,自小對金閣寺神往傾慕,但由於有自卑感,被周圍的人看不起,他時時幻想自己是一個暴君。

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遭原爆轟擊,民族瀕臨末日。日本人想到,凡美好的事物,皆不可以長存。三島借這位小和尚之口說:既然人間浩劫不可避免,金閣寺也必一樣,不如現在一把火燒掉,那麼真實的金閣寺就留在人的幻想裏,而幻想,才是美屬於的第五維空間。

他無法承受金閣寺的美,美是很沉重的羈絆。既然美帶來悲哀,不如親手毀之。於是,三島的主角把金閣寺放火燒掉,然後想自殺。看着熊熊火燄,他點起一支烟,入了神,心中轉了念頭:還是活下去的好。

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都不會長存,所以才有宗教。三島的火燒金閣寺,動機是高潔而又悲劇的。但是世上另有一種生來對一切美好的事物嫉仇難忍的人,他有三島筆下那個主角的缺陷,卻沒有他的美學觀。譬如中國改朝換代的劫燬,如火燒阿房宮──火燒阿房宮是火燒金閣寺的低級版。火燒金閣寺,是出於悲哀,是一種哲學的計算,而阿房宮的蓄意破壞,是出於仇恨,是食肉的動物森林的本性,是天然的毀滅。

凡是美好的事物,都不可長存,不論是毀於天災,更多的是結束於人禍。火燒金閣寺那種人禍,絕無僅有,但火燒阿房宮那一類,卻出於人的獸性,參悟了這一點,即對一切,無以動容,因為維根斯坦說:對於哲學家,世上根本無所謂悲劇。

記者聽了,打個呵欠,果然沒有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