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1年12月30日星期五

李偉才: 一個思想與價值混亂的時代



拙文〈全球經濟復興之路〉被本刊主編接納,並於二零一一年十二月號刊登,謹在此向主編不嫌拙文粗疏致謝。

 

曾經讀過這篇文章的讀者,都知道筆者對世局倒顛之概嘆。翻閱上述十二月號的其他文章,不巧亦發現一些論說,足以反映這個世代的思想和價值是何等的混亂。筆者讀後有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於是草草就文,還望主編能接納刊登,從而引發有關的討論。

 

與總編先生商榷

翻開第一頁,筆者讀了「總編的話」︰〈2012全球政經不確定〉。文章的下半部有這樣的話︰「西方施行民主歷史悠久,執政者為了討好選民一直推行優厚福利政 策,長期龐大的財政開支造成債務纍纍,導致如今寸步難行的經濟惡果。」他繼而說︰「西方福利主義的根源與民主政治相關,這種發展模式的優劣值得我們思 考。」

 

然而,就在下一段談論中國的文字裡,編者則寫道︰「中國仍然是警察國家,民主選舉形同虛設……中國欠缺真正意義的民主,法治不彰,正是內地政經最大的隱憂。」

 

筆者讀後真的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因為恐怕自己看錯了!那麼編者實在想說甚麼呢?如果是︰「文明已經到了進退兩難之境」(英語的所謂“Between the Devil and the deep blue sea”),為甚麼他不直接這樣說呢?

 

撇開自相矛盾的角度,把歐債危機的主因歸究於各國的高福利政策也是十分偏頗的。金融海嘯的罪魁,是美國過去三十多年在全球推動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歐 洲於二戰後走的是「經濟與社會並舉」(而不是美國般一切以經濟掛帥),從而較為重視社會公義與共同富裕的發展道路。只可惜這二、三十年來,她們最終敵不過 跨國資金的誘惑與衝擊,也走上了「新自由經濟」的歪路。美帝國可以繼續印製鈔票(包括大量債券)以把問題暫時掩蓋,而歐洲則沒有這個選擇。美國提出「歐債 危機將會嚴重影響全球經濟復甦」這等說話,完全是一種厚顏無恥的說法。

 

與林行止先生商榷

十二月號第56-57頁,刊登了林行止先生的一篇〈不近民情彰法理、主張民主莫橫行〉。筆者先不說文章的主要觀點(因為是一個很大的題目)。我想討論的,反 而是文中很小的一點。有關的那段文字是這樣的︰「然而,比較之下,香港絕非不可居,甚至是值得棧戀藏富之地(沒有遺產稅的地方已不多見)。既然如此,為甚 麼還要去爭取北京不願見不允許的高度民主……?」

 

雖謂不說,我還是忍不住要指出,這已是十分接近「斯德哥爾摩症候群」(Stockholm syndrome)的一種反應。但還是讓我回到我此刻的關注點吧。那便是括號中的「沒有遺產稅的地方已不多見」這一句。老實說,這句話真的令我彈了起來。 我還記得,零八金融海嘯之後不久,林先生曾經在社論中高調地提出「必須提高利得稅以挽救資本主義」這種令人鼓掌的精闢見解。

 

在過往,政治權力的世襲被視作理所當然。這種制度的取締,是現代文明的一大基石。今天,經濟權力的世襲亦被視作理所當然。可以預見,這種世襲的取締,將是文 明繼續向前發展的必由之路。所謂「好仔不食爺田地,好女不貪嫁妝衣」。愈來愈多人已看出,甚麼「富二代」、「富三代」與現代文明的核心價值已是格格不入, 好應早日成為歷史的陳迹。

 

如此看來,是「沒有遺產」 —— 而不是「沒有遺產稅」 —— 的地方才值得我們棧戀。

 

與曹仁超先生商榷

十二月號第75-80頁,刊登了曹仁超先生的一篇〈2012年選股為上〉。文中謂「本人亦要經歷過1974年代慘敗後到1980年才放棄buy and hold策略,改用timing the market。例如以溝上唔溝落、止蝕唔止賺、有智慧不如趁勢、何時買賣、買賣甚麼股、在甚麼地方投資等比較新的思維方法,取代已過氣的價值投資法。」

 

筆者看到這段文字真是感慨萬千。一九八零年當然便是「新自由主義經濟」席捲全球之始。曹先生所說的,在無數投資者看來自是極大的智慧。但請恕我直言,說穿 了,他的轉變,其實只是反映了一切「投資」已經變成了「投機」(相反來說是一切「投機」都已被美其名稱為「投資」),而整個全融世界已經變成了一個大賭場 這樣一個事實。

 

當然,自金錢發明以來,便有「以錢賺錢」這個玩戲。馬克斯在《資本論》中便精闢地分析了人類經濟活動如何由C-CC-M-CM-C-MM-M的轉變 (其中的C代表貨物,M代表金錢)。而凱恩斯則更有名句,指出所謂金融,乃是「我們費盡心思去猜測大部分人將如何猜測大部分人的取向為何」的一場遊戲。 (The financial market is a game in which we devote our intelligences to anticipating what the average opinion expects the average opinion to be.

 

但金融規則乃由人所創造,當然也可由人去改變。我們永遠無法杜絕投機活動,但至少可以把它規範為一個「支流」而非「主流」。辦法之一是對買賣間隔時間愈短的 交易抽取愈高的利得稅,以及對跨境進出的「熱錢」抽取關稅等。(對任何關稅也「妖魔化」正是「新自由主義」教條的禍害之一。)

 

筆者衷心希望,曹先生所說的buy and hold而非timing the market,能夠重新成為投資股票市場的最佳策略,則世界會變得更加美好。

 

作者為太空館前助理館長、天文台前高級科學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