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英國反學債示威說起
引兩個月前我在一個歐盟考察隊伍中,認識了一位出身德國高級外交官世家,年紀不比我大上多少,卻因父親的工作關係,已經在歐亞非三大洲三十多 個國家居住過的青年。無疑他算得上身分優越見識廣博,但某夜當大伙兒酒酣耳熱,從歐豬五國(PIIGS)談到當時德國所有州分都通過決議完全廢除大學學費 的新聞之時,他說:「大學教育本來就是為付得起錢的人而設,德國有些人還沒有脫離共產主義的荼毒,令那些沒有技能又或是不想去工作掙錢的人,都寄望從國家 資源中抽點油水,又要想受高等教育,又要坐納稅人的便車不想交學費,長此下去,這個國家會給這些左翼嬉皮士搞垮。要讀書就借錢讀,讀完就還債,很簡單。」 身旁幾個來自其他歐盟國家的朋友與我面面相覷,驚訝在社經地位比一般人優越的人眼中,原來免費大學教育是如此洪水猛獸,竟然可以連歐盟第一大國都搞垮。
在十一月乍雨乍晴的英國深秋,全國反學費及反削減開支運動(National Campaign Against Fees and Cuts )和全國學聯(NUS)等學生組織帶領數千學生在倫敦遊行,抗議一系列由市場主導的高等教育政策,包括再次調高學費上限,削減高等教育開支等。走在英國大 學裏,「anti-cuts」(反對削減開支)和「we want free education」(我們要免費教育)的紅底白字標語貼滿整個紅磚校園,全英許多大學都發生了學生自發的示威和佔領行動。英國學生抱怨學費高昂,令他們 付不起高等教育入場費,或是靠借錢完成學業,一畢業就要背負巨額學債,在歐洲緊縮的大環境中絕非首次;記性不差的應該不會忘記四年前十一月,由於政府大幅 削減高等教育經費,倫敦學生進行了逾月的示威抗議,英國警方在多次遊行中使用其聞名世界的kettling手法對付學生,即是用人和盾牌將學生重重圍困, 不准進食喝水,不准上廁所,直到學生筋疲力盡被迫投降。然而爭取免費大學教育的學潮依然沒有遏止。許多香港學生同樣面對一畢業就欠下十多萬元學債的噩夢, 教育產業化令不少副學士學生吃盡苦頭,我們應該最少可以問:一個大學學位,是不是一定要令人周身債?
欠債還錢邏輯
當世界還未從○八年次按危機帶來的連鎖倒閉效應中走出來,新自由主義者又在各大媒體中嚷著要政府進行緊縮,意即大幅削減公共開支,包括教育經費,失業救濟 金,各類貧窮住屋食物津貼等等。緊縮政策帶來教育產業化,當大學學位已經完全成為了商品,要入場拿大學沙紙,付錢似乎非常應該。這種政策帶來的嚴重不公已 經不必多談,當學費不斷因「市場供求」而攀升,來自低下階層的學生能夠接受教育的機會自然愈來愈低,帶來的就是社會階級停止流動,貧富差距愈來愈大,不過 這些都是過去三十年,新自由主義橫掃世界之後顯而易見的結果。在人人的身後都貼了一張帳單之時,我們卻好像沒有尋根究柢,問究竟為甚麼無論在甚麼情況下, 欠債都要還錢?
有云「欠錢還錢,天經地義」,但倫敦政經學院人類學學者,同時也是社運人士的David Graeber,在著作Debt: The First 5,000 Years就指出這個「常識」當中的虛妄。Graeber的論點自然更為全面和複雜,但他提醒讀者,即使在最簡單的經濟理論中,都會指出這種常識的兩點謬 誤:第一,借錢本身是有風險的。舉個例,假設你借錢給某位多年老友,但他最後一走了之。這位朋友當然無義氣無道德,你有一千萬個理由以後跟他斷絕來往,你 可能會後悔借錢給他,但你心底裏明白──從一開始你就知道這筆錢,還了就是友誼,不還就等於買斷了這段友誼,這是風險。第二,還債是有條件的。即使他最後 還不起錢,你也不能要他變賣老婆子女來套現,因為既是人就應該有權維持某種程度上的生活尊嚴,欠債與否,不應該是例外。當然不是鼓勵大家借錢不還,而是要 指出「欠債還錢」本來帶有許多條件,然而在新自由主義的語境下,卻成為了不容質疑的絕對真理。Graeber一向不吝批評債務社會,認為民主被這種新自由 主義的工具侵蝕,因為資本不平等引致政治不平等,而我們身處的只是debtocracy,而非democracy。
不背負學債就是搭便車?
說完為何債務纏身不一定是你和我的問題,那麼,回到一開初我和朋友們談的免費大學教育。從最實際的角度看,如果說大學學費制度能減輕納稅人負擔,所以我們 應該容許學生借錢讀書,一畢業就欠債,死命工作還錢——那麼我們其實沒有把他們的消費能力解放出來。大學時代有部分同學申請免入息審查學生貸款,畢業後數 年為了還清學債,只能省吃儉用,不外遊也甚少消費,數年後終於還清,又要計劃結婚,繼續省吃儉用,儲錢付樓債。沒錯這是大部分香港人的生活,而花大錢消費 亦不值得嘉許,然而那就說明了一般人的債務,如何決定金錢永遠都從下層流向上層,為何香港的堅尼系數高踞已發展地區榜首,貧富差距愈來愈大。
歐洲國家不斷緊縮,意圖以減福利和減開支來減免赤字,然而公共開支,例如教育資源,是否公債愈發龐大的原因?近日由著名經濟學者Michel Husson領導的法國公民債務審核小組公佈了一份調查報告,結果發現法國有六成的公債都是非法的。緊縮政策支持者的其中一個理據,是政府的公共支出過於 龐大(潛台詞當然是太多福利,養太多懶人),引致公共債務數字大幅上升。然而報告指出,這種論調其實在誤導公眾──法國過去三十年來,公共支出比例有減無 增,根本不能解釋公共債務數字升幅。英國《衛報》的評論就指出,法國公債龐大,真正的原因是向富人和大企業傾斜的稅制,令政府稅務收入大減;加上九十年代 始息口上升,得益的只有債權人和炒家。所謂「非法債務」的意思,就是這些債務的來源,並非普通公民的生活需要,而是向權貴傾斜的政治操作。這個報告影響可 以非常深遠,因為如果債務違法,公眾可以要求最少局部免除債務。要學生背負學債,不過又是政府拒絕向公民提供公共資源,擴大私人市場的藉口。
公民抗債行動
在一次由美國策動,稱為智利911的血腥政變後,佛里曼(Milton Friedman)等學者領導的芝加哥學派,聯同拉丁美洲最專制的獨裁者之一皮諾切特,聯手將智利變成了新自由主義實驗場。而在皮諾切特被推翻,學運領袖 首次進駐國會的今天,知否過去三年,智利人民都在爭取什麼?答案是免費教育。智利藝術家Tapas Fritas的其中一項作品,是收集智利學生的學債文件,然後直接燒掉。法律意見認為雖然這種抗議行動理論上不會取消債務,但在燒掉文件後,如果要迫學生 還債,就要經過一輪複雜的法律程序。在後皮諾切特時代,公民社會逐漸壯大的智利,消滅學債也不是癡人說夢。在美國,源自佔領華爾街行動的民間公民抗債組織 Strike Debt成立了一個名為The Rolling Jubilee的行動,透過小額集資,買下銀行以低廉價格放售的債務(通常是醫療債),然後將其豁免。在世界各地都有公民抗債行動,試圖推翻這種制度性的 經濟剝削,英國學生抗拒再背負學債,自然是其中一部分。
收筆之際,順道回應我當時未及回應的那位德國外交官之子:對不起,我不同意你的說法。免費教育不應該是遙不可及的夢想,無論貧富,每個人都應該有學習的權 利。追求知識不應該只是為了一張沙紙,為了得到大企業僱主青睞的機會,而是為了令民主制度不被掏空,令各階層的知識與經濟資源盡量平等,以致你和那些社經 地位比你低的人,在社會裏,在政治上,都能獲得真正的自由,而不是用一身帳單買來的自由幻覺。如果你認為資本主義帶來不義就是嬉皮士,那不要緊,任何污名 都阻止不了人們繼續想像一個更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