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4年5月31日星期六

今年悼念人數可有二千?



文圖 × 林建誠

二十五年前的六四天安門血腥鎮壓,我擦身而過,可往後遊走京城所遇一點一滴,同樣教我不要忘記六四,不能遺忘六四。

「蒙上眼睛就以為看不見……摀上耳朵就以為聽不到……」。一九八九年的五月三十日晚,我哼着這首台灣歌手聯合錄製、為聲援北京學運寫成的歌曲《歷史的傷口》,帶着對「國家命運憂戚與共」的思想,登上由台灣返回香港的班機,返回我的出生地澳門。

整個四月和五月,幾乎每天都留意着北京學潮、留意着香港及澳門在颱風下遊行聲援的消息。我原本打算前往北京聲援及見證學運,然而在父母強烈反對下擱置。六月四日凌晨電視畫面傳來的槍炮聲,我哭成淚人,握緊拳頭拼命捶着木椅,心如刀割淌着血的一股痛,這種痛是因為眾目睽睽下公然殺人,用自己軍隊屠殺平民所激起的憤恨,這種痛是因為,眼下北京學生的無力無助。從那天起,我心中已有一主觀想法,這個政權已喪失了合法性。

六月四日當天早上的澳門,很多中資銀行櫃員機都被人寫着辱罵字句,聲討屠夫中共政權,之後又被大規模提款。繼而全澳發起大遊行,一時間市民熱血沸騰,那天下午,烈日當空,我身處在大炮台的草坪上,往下看整個大三巴牌坊滿佈人群,很多身穿黑衣或白衣,臂纏黑布條,還有些互相抱頭痛哭,高喊着「李鵬下台」、「打倒共產黨」、「打倒鄧李楊」等口號。那天聲稱有五萬人遊行,但有非正式統計,遊行人數多達七萬。

一九九○年秋,我一個人背囊遊中國,有一次在雲南西雙版納,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家閒聊間知道我來自澳門,好奇地一邊問我:「你有沒有聽說過這個……」,一邊用他的左手做了一個開槍的手勢,當下便聊起北京天安門屠殺事件,原來他曾是北京一大學的教授,有份參與在天安門廣場集會,鎮壓之後,提早退休。是年冬年,終於來到北京,我努力把那天開槍的電視片段,併入那一刻站在的天安門廣場的現實環境。人民英雄紀念碑在那個時候,還是可以隨意走上去的,我坐在紀念碑的石階,看到七八條石階中間有被金屬輾過後的「刀痕」,很明顯這是由裝甲車履帶衝上紀念碑時把大理石階梯切去部分邊角所致,力度可想而知。在北京留了近一個月,天天都在老胡同裏鑽進鑽出,有一晚沒法找到住宿旅店,三輪車也很努力載着我到處找,然而很多旅館都指我持港澳同胞回鄉證不符合他們只招待國內同胞的旅館規格,一一拒絕,三輪車伕最後建議我到他家裏給我一張牀鋪過夜,我稍為給他一點住宿費。他們住在天安門前門一帶的舊房子,距天安門廣場很近,那晚我和他及其家人聊了很久,女戶主告訴我,六四開槍那晚,響亮的槍聲卜卜,人群叫囂,他們一家躲在家裏,二人無語只有流着淚;第二天看到天安門廣場長安大街,猶如兵臨城下一般,事隔了一年多,每當想到這事他們就揪着心無法說話,席間我們三人忍着淚水沒掉下來,沉默了良久……

自從鄧小平九二年南巡,到深圳珠海後,港澳的天空忽然籠罩了一層霧氣,這霧氣是讓人忘記傷痛,忘記過往曾經譴責的記憶,或許從九二年春季以後,很多曾經在報章上刊登過譴責聲明的商賈賢達,開始感到懊悔為何當日那麼衝動、那麼熱心熱血。

這種因勢轉軚識時務者的嘴臉,若然把已故民運烈士李旺陽的光輝人性比對一下的話,更突顯這等人的偽善,或者很多人總以為靠攏強權必然着數更多,然而似乎他們不明白歷史會把他們所言所行記載,留給子孫後代。

屠城記憶在消忘

澳門市民對六四屠城的記憶消忘得更快,每年六四悼念的人數也愈來愈少,悼念選址由最初的大三巴牌坊,轉移至議事亭前地廣場,繼而再被迫退到聖玫瑰教堂前地,因為不知何年何時開始,悼念六四的同時,在不遠處總會有一場慶祝兒童節的歌舞表演,且主要表演者均來自內地,聲浪遠大於距離不遠的民運歌聲,這最大原因顯而易見也是澳門政府一步一步的施壓,有一年甚至在悼念的場地附近,不知誰人有意無意地留下一支仿真度也頗高的玩具手槍,引起一陣慌張。

自從因工作崗位調往內地以後,參加澳門和香港的六四悼念晚會機會更少,最近一次是三年前澳門悼念,喜見人數比往年多了不少,而且不少是來澳門讀書的大學生,有些甚至走上台前操着普通話發表對六四感受,幾乎都有一個共識是他們過去對六四所知甚少,通過來澳門讀書生活,還有鄰近地區耳濡目染下,對六四屠殺事件多了認識,我總相信,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真理,紀念六四的火種,是必須要繼續燃點下去,才會讓更多人知道真相。

近年,澳門受惠於博彩業的開放,庫房水浸,連年派錢,但物價飈升,樓價翻三倍,年輕人對社會及對施政的不滿聲音,愈來愈大,遺憾是民意基礎脆弱的澳門特區政府永遠只用一招派錢來應付,再不斷爆出涉嫌貪腐傳聞,早前的運輸工務司司長歐文龍貪污案,普通市民都心中明白,有更大的後台在背後,到近期的行政法務司司長陳麗敏的「墓地門」事件,還有立法會內一些官方委任議員、間選議員(近似於香港功能組別)、傳統親中社區組織支持的直選議員,所表現出來的,沒有幾個真正做到為市民發聲,成為了十足的橡皮圖章。年輕人讀畢大學卻苦無發展機遇,議會內無人為他們發聲,只好另謀出路。五月二十五日二萬人大遊行,是對政府不滿的情緒達到高峰。年輕人深明這刻已被逼到絕路,劣績斑斑的政府竟公然把納稅人的財產掠奪為私己,更想容許特首免於刑責。一時間那種勢態彷彿回到二十五年前的大遊行一樣(當然性質是截然不同),當天我也是其中一分子,現場所見乃至翌日看到更多影像後,以自己面對過多次集會遊行的經驗判斷,遊行人數恐怕在二萬二千至二萬四千以上。

5.25的公民醒覺

5.25的二萬人大遊行,加上5.27的包圍立法會,官方新華社對「特首高官離保法」提出質疑,是逼使政府讓步的催化劑。草案最終撤回,也許算是澳門市民的一次小勝利,更重要的意義在於公民的醒覺。過去年輕人總以為個人力量無法抗衡強權官商,今天他們齊心做到,此番經驗肯定將使更多人勇於投入社會運動,藉群眾力量去推動社會進步。

澳門跟香港比較有一點明顯不同,「本土派」意識並不顯著,即澳門年輕人普遍認同自己是中國人。5.25的公民醒覺,個人相信同樣也喚起澳門年輕人的對中國政治的關心,且看這次5.25大遊行之後,接下來的六四二十五周年的悼念人數便能看出端倪。過往澳門悼念活動人數,最少者不到一百,到近年三、五百,再接近一千,這是可喜現象,若然人數突破二千,相信是澳門社會政治新氣象真正的來臨。

(作者為澳門人,資深中國線新聞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