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1月5日星期六

周日話題﹕給丘成桐教授的信




尊敬的丘教授﹕

我是香港一間大學裏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教師.那天,你在《明報》的訪問指學生不應只顧抗爭,批評此舉令他們不能好好讀書,會令社會裹足不前,你勸學生要努力讀書,才是貢獻國家。我讀後失望萬分,我把丘教授的意見反覆思考,也想不通為何學生抗爭,就不能好好讀書。丘教授的論調,似乎強調學術的高尚,政治的污穢;丘教授的見解,似乎把學術世界與日常生活分隔開來。

但是,你可知道,當學術與政權有利益衝突時,老師與學生斷不能獨善其身,這就是我們義無反顧群起抗爭之時。我們為了中國富強,為了社會的前進,就只有捍衛學術自由;而現在,不只是學生要起義,連我們做老師的,不情不願也被捲入政治漩渦,不能不頂住我們日漸被侵擾的學術自由,不能不為思想自由發聲。所以,我反而說,今時今日香港的政治環境,愈有心搞好學術,我們更不能沒有抗爭的準備,更要懂得向政權說不。

丘教授,或許你做數學研究,不明白我們做社會科學科的難處。就數近年忽然變得爭議性的「中國人香港人身分認同研究」,港大中大也有學者長時間調查,結果定期刊登在歐美學術期刊。然而,當研究結果不合乎內地當局口味,就三番四次透過官媒批評這些是「偽研究」。請問丘教授,學者應否嚴正反抗,捍衛研究自主,那他們又是否「事事抗爭,令社會無法前進」?還有,經常在傳媒評論時事的一批學者,不斷被左派傳媒人身攻擊,若他們高調反駁,又是否「不斷反對,不能建構有力政府,不能令中國富強起來」呢?

丘教授,我們做社會科學的,像政治科、新聞學、社會學、社工系等,不少學術基本,就是關於時事政治。坦白講,學生願意關心時事,我們求之不得,但大部分時間,當老師在課堂講解時政,換來的,都是同學空洞和呆滯的眼神。不少拿着幾條A入來的精英都說﹕「政治好悶。」反而,近年小部分較留意時事的同學,他們在社會科學學系的學習動機反而最強,功課也最優秀。

丘教授,我在大學教書多年,學生人數逾千。坦白說,這十年來,我見過因為搞學運而荒廢學業的學生不是沒有,但只有一個(是個女生,她特別喜歡寫學生報的情色版),更多學生無心向學的原因,始於他們被港式中小學填鴨教育蹂躪,耗盡了讀書興趣,不少人發誓入大學後「從此不沾書」。於是,大學風氣不流行閱讀,只流行瘋狂做其他事情,例如上莊(搞學會活動)、做兼職、拍拖等。

所以,大學生不讀書,大部分不是因為沉迷搞學運。我有一個女學生,走堂走得兇,原來她經常兼職做「醩模」,替雜誌拍沙龍;也有些學生忙搞莊務,累得不成人型;也有人搞劇社或投入體育,反而搞學運是極少數。所以丘教授所謂的「搞學運唔讀書」的擔心,可謂有點多餘。坦白說,學生不搞學運,也不等於會寄情讀書。

作為一個老師,我當然希望學生能努力讀書。但香港的大學,充斥着不少猶如「讀書機器」的學生。他們把港式教育制度玩得出神入化,懂得在考試拿高分,但對社會漠不關心。畢業後,不少人考入政府,不是因為想貢獻社會,而是因為政府薪高糧準。但這批科科A的學生,真的能夠像丘教授所說,成為促進「社會前進」的力量嗎?我懷疑。

丘教授,你說:「作為一名學生,沒有任何事比學習更重要」,對不起,我不敢苟同。我認為,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東西,比學習更重要。作為一個老師,我願意學生先學怎樣去做一個人,之後才去學習課本上的知識。

老師的成就,不在於他培育了多少個未來學者。大學,也不應該是一間學術工廠。老師,應該以身教感染學生,而這種身教,不應只限於學術。一個學者,即使研究多麼舉世注目,但他去支持一個不民主不公義的政權,他就是一個沒有靈魂的學者。丘教授,我們社會科學有所謂「公共知識分子」,說的就是,真正做學問的人,必須時刻思考如何推進社會福祉。一個甘心躲在象牙塔裏做研究的學者,若社會需要他發聲但他卻噤聲,他就是一個把社會推向不公義的共犯。

坦白說,在大學打滾這些年,我看盡學術遊戲的偽善。所謂「學術成就」,有它的限制。最為人詬病的,是研究必須登陸歐美學術期刊才算數。一些香港本土研究,或以中文發表的著作,都不算作「學術成就」,老師在課堂用心講書,啟迪萬千學生,也不算「學術建樹」。學術世界的遊戲,有它的潛在問題。近年香港一些學府盲目追求世界排名,老師只做西方世界認可的研究,變相犧牲了教學質素和本土研究成果,丘教授,這是你樂於見到的學術成就嗎?

還有,丘教授批評,香港的大學生要求有權投票選校長,指斥學生「學術水平不夠」,無資格就校長人選發聲,更舉例歐美名校大學的學生,也沒權選校長。我作為一名歐美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對丘教授的說法感到訝異。我的留學生涯第一課,就是被當地「民主人權」風氣啟蒙。舉個例,各大學裏都設有「申訴專員」,我曾經就學校一項不公平決議去信投訴,獲認真對待,最後獲勝訴。任何曾在歐美留學的學生,都懂得校方對學生權益的重視。再者,丘教授似乎忘記,在歐美世界,教育部部長大多是民選產生,加上歐美政府也是民選出來的。我們不滿吳克儉,能用選票把他轟下台嗎?沒辦法,就只好抗爭。

丘教授,請問你有沒有親身來過反國教運動的公民廣場?你知道嗎,這場運動不只是屬於「學生」的。不少具有學術成就的學者,受到學民思潮同學的啟發,前仆後繼到廣場聲援,或參加聯署支持,甚至參與絕食。丘教授,這些和你一樣擁有崇高學術地位的學者,難道就是「只懂得事事反對」,無心做研究的人?

丘教授,有支持學生的教授親口向我表示,深受學民思潮的學生感動。經過了反國教一役,我們這批大學老師,恍如變身學生,從學生身上汲取了寶貴的情操,學生們對社會關懷,對公義有堅持,對強勢的無畏,是一班沉醉於學術研究的「學者」,差點遺忘了的寶貴德行。這些情操,不正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嗎?丘教授,你讀書比我多,學術成就比我厲害,這麼簡單的道理,怎會不明白?

小薯老師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