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6月30日星期六

邵綃紅:天堂與五月

在歸途的海上,洵美思緒萬千,決心回國後自己去創出一番事業來,決不依賴祖上餘蔭碌碌無為。他沒有帶回任何禮品贈送親友,滿滿的書箱倒有好幾隻。書,是他 的最愛。在歐洲,短短的兩年間,他讀了許多英國文學作品。在導師的指點下,深入欣賞。那個時期,唯美主義文學流派在歐洲盛行,這對洵美的影響很大。後來人 們說他寫的詩,他出版的書籍都有唯美意味,把他稱作「唯美派詩人」。回來,他的詩稿,差不多夠集成一冊。一九二七年一月底,他的第一本詩集《天堂與五月》 問世,扉頁上有「給佩玉」三個字,這集子裏有好多首詩是他在異鄉思念佩玉時作的。他特別喜歡閱讀"The Yellow Book"(《黃面書》),對那本雜誌裏的作品印象極深,如作家George Moore(喬治.摩爾),洵美譯了他好幾篇推介。九年後洵美說:「我今天之所以能夠享受文學的寶藏,完全是他的賜予」;對其中的畫家Aubrey Beardsley(琵亞詞侶)也無比欽佩,他的線條畫配上自己的詩,洵美譯了,兩年後出版了《琵亞詞侶詩畫集》,扉頁寫:「獻給愛詩愛畫的朋友們」。 

他詩興勃勃,沉浸在詩意綿綿的歡愉中;他埋頭讀書,一篇篇文章從他筆底流出。同時他摸索編輯出版的門徑,由滕固 指引,章克標協助,參與出版《獅吼》月刊第一期。正當他熱情地朝着文學道路一步步行進之際,一九二七年四月,劉紀文來訪,原來南京要成立特別市,蔣介石委 任他當市長。他特地來邀請邵洵美輔助他,聘洵美任市府秘書。洵美無意從政,但居然被好友說服。其時正當北伐,洵美熱情洋溢,毫無政治頭腦的大少爺走馬上 任。佩玉回憶參加南京特別市的成立,和蔣委員長、宋美齡同席的宴會上,宋美齡頻頻回頭,偷瞥佩玉的金剛鑽項鏈。當時市政府設在南京貢院內(貢院係中國古代 最大的科舉考場,位於秦淮河邊,夫子廟旁)。那時南京街道狹窄,建都後交通更顯擁塞。邵秘書負責按規劃擴建市中心主要馬路的指揮工作,沿路拆屋補償,工程 包乾等等都已議定方案,正在逐項落實;要道擬建成互相垂直,路名為:中山、中正、三民、五權、建國、國民、公園等。建成之後,南京的道路建設將成為全國模 範(當時《上海畫報》記者有專題報道)。不料有一處屋主不肯拆遷,盛府來人請姑爺高抬貴手,洵美堅決不予通融。豈知沒幾日,劉市長下令改道。原來宋靄齡曾 任盛宣懷的五女兒關頤小姐的英文家庭教師。盛府通過這層關係,劉市長豈能抗命。洵美怎懂得官場奧秘,氣得他險些跟劉紀文翻臉。八月間,突然戰爭陰霾籠罩都 城,國民黨寧漢分裂,政局似有變動可能;市府機關職員一個個開溜。蔣委員長下令:任何官員不准擅自離開南京,違者就地槍決。洵美認真執行命令,配槍在車站 把關。忽一天,劉市長交給洵美一項緊急任務,命他攜款四萬,到上海添置軍火。洵美馬上回上海找門路,接洽購買武器彈藥。萬萬沒想到,第二天一早劉紀文來他 家,原來一等洵美動身,劉紀文就乘第二班火車也到上海來了,同時委員長自己也離開了南京(那就是老蔣第一次「下野」)。洵美聽了,一反素來溫文爾雅之態, 破口大罵,把裝有四萬大洋的箱子擲還劉紀文,說他不幹了,發誓不再做官。多年好友,從此天各一方。

一九四八年, 在幽默雜誌《論語》半月刊第一六三期,邵洵美在「編輯隨筆」欄寫了篇題為〈說官材〉的文章。他說:做官的確不是靠甚麼學問與才能,做官的確需要某種特材。 中國的國家弄到如此田地,中國的政治弄成如此局面,便是因為做官的,尤其是居高位掌大權的,並不完全是官材。

他解釋了為甚麼文學家、學者不是官 材,生意人、宗教家也不是官材;而大企業家不妨做官,他生就便是官材,或者做過官再做企業,所以凡是大企業家都是一半像官,一半是官。但是目前我們的政府 裏,卻獨多着學者和生意人。那些學者拿了國家大事帶進實驗室去研究,一個方法試得不好,換個方法;換個方法又不好,再換個方法,弄得老百姓不是你犯法,便 是我犯法;今天不犯法,明天可能犯法;今天犯法,明天也許又不算犯法了。那些生意人拿了國家大事便放在算盤裏去撥上撥下:一張總預算案方才通過,算算不對 又要加些數目換一張;那邊任勞任怨管制物價不上漲,這邊卻突然把一部份稅額增高,弄得大家又需重新來次演講,來篇宣言。其實賬面上雖然好看些,老闆面前雖 然又可討個功,國家卻讓他們弄得像《水滸傳》裏的黑店了。

洵美自知絕不是官材,劉紀文確實是官材。當年四個結拜弟兄,在法國豪言壯語,宣稱回國之 後要如何如何改變國人交際社會的陋習,到頭來,分道揚鑣。謝壽康、張道藩活躍在政壇,徐悲鴻精心作畫,蜚聲海內外;邵洵美則認真實現「天狗」的諾言,甘心 做文化的「護法」,潛心辦出版,以書刊畫報吸引讀者,豐富他們的文化生活;為推動中國的新詩、新文學和漫畫的發展,他起了不小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