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6月30日星期六

張大春:再談僧詩

網上流傳:雲南千年古寺筇竹寺清賢大方丈,突然放棄多年修行,於本月9日還俗離寺,迎娶26歲從事玉石生意之女老闆,筵開30席結婚。可知高僧眼中,婚姻生活是比叢林生活更值得獻身參證的苦海。我未著袈裟自多事,寫了一首賀詩:

未果因緣入世修,誰當臨去一波秋?藏經功業還菩薩,鑿竅生涯共侶儔。方丈即今施雨露,圓通到處證雎鳩。猶憐著彼袈裟了,閒歇木魚初對眸。

因此而想起大半年前寫的僧詩一文,原旨說的是僧詩多賣弄閒情,有時像是忒意要賺人欣羨。但是,總覺得這題目上的話沒說夠。 

宋代蘇東坡之後,有個叫法具的和尚,詩寫得平易可愛,在洪邁的《容齋三筆.卷十二》上,有關於他的記載,說他 「字體效王荊公」。洪邁親眼所見的法具詩稿有以下幾首:〈送僧〉一篇如此:「灘聲嘈嘈雜雨聲,舍北舍南春水平。拄杖穿花出門去,五湖風浪白鷗輕。」〈送翁 士特〉云:「朝入羊腸暮鹿頭,十三官驛是荊州。具車秣馬曉將發,寒燭燒殘語未休。」〈竹軒〉云:「老竹排簷誰手種,山日未斜寒翠重。六月散髮葉底眠,冷雨 斜風頻入夢。冬雕峯木雪縞廬,落眼青青卻笑渠。花時吹笋排林上,吳州還見竹溪圖。」及一首《和子蒼三馬圖》(文長不錄)。在洪邁看來,都是值得咀嚼、耐人 尋味的佳作。另外,就是這首非常著名的〈春日〉,其風旨雋雅,妙處不可翻說演繹,極具妙手難得的清思:「燒燈過了客思家,獨立衡門數瞑鴉。燕子未來梅落 盡,小窗明月屬梨花。」

洪邁揭之以與法具並列的是吳門僧惟茂,住天台山一禪剎,他有一首寫愛山的絕句:「四面峯巒翠入雲,一溪流水漱山根。老僧只恐山移去,日午先教掩寺門。」也極有一種故作癡獃、魯直的風味。

元代一僧,法號本誠,又字覺隱,是元僧四隱之一,浙江嘉興人,工書,擅山水、竹石、翎毛,詩作得也很好,讀他的〈睡起〉:「花下拋書枕時眠,起來閒漱竹間泉,小窗石晣火猶煖,殘燼時飄一縷煙。」可知連讀書都不見得要講求甚麼效率、成績,遑論其他。

元代另有一詩僧清珙,字石屋,二十歲落髮,首參天目高峰原妙禪師,有「法海中透網金鱗」之譽。在吳越間,弘法布施,為曹洞宗一代名師。元至正間,詔賜金襴 衣,有《石屋珙禪師詩集》。像是「山中居,沒閒時,無人會,惟自知。繞山驅竹覓寒水,擊石取火延朝炊。」「虛空落地須彌碎,三世如來脫垢衣。」這樣的句 子,就顯然非惺惺作林下之態的人所能寫得。他有一首題為〈絕句〉之作,光看題目就知道,很多詩人的「無題」兩字,比著都像是廢話了:「茅屋低低三兩間,團 團環繞盡青山。竹床不許閒雲宿,日未斜時便掩關。」

能像冷齋的惠洪一樣胸懷秋壑,寫出「紅葉滿庭人倚檻,一池寒水動秋山」這般句子的僧人畢竟不 多,僧詩常常也是僧云亦云,為什麼呢?這些人的生活變化不大,材料題旨很難迭翻不窮,又恨不能把諸般領悟說得通、說得透,不免淪為機鋒議論。有的僧人書讀 得不少,以為讀詩的人也該跟著不少讀,於是用起故實來,似乎也只有那種能淹通內典的大師才能解悟,反而以有隔為高明。

惠洪則別有一種入世的慧眼,他也是極少數透過詩流露或宣洩出「大丈夫還當如彼也」的好漢。這是另一首他寫的〈廬山雜興〉:「幽花疏竹冷梢雲,江北江南正小春。但得青山常在眼,不妨白髮暗隨人。」

你會想:他不是剃度了嗎?白髮暗隨是甚麼意思?越想不透,越覺得他在作為一個詩人的時候,是不以僧的身份為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