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1月8日星期二

邵力競:迷失中的香港




當歌手王菀之都忍不住要對「長生津」說上兩句,當這個簡單的臉書留言都會引來網民圍攻;當我認識的嚴肅政治學者卻對倒梁遊行失去興趣,我便知道香港人對政治的關心去到何種程度。前者故不用說,後者並非不關心,而是因非常關心而由盼望走到失望最終接近絕望。


元旦夜,維港傍。這邊廂,是倒梁遊行包圍政總,參與的反對派不是示威常客,也是比較關心時事的一群;另一邊廂,會展場內每年一度的叱咤樂壇頒獎典禮,娛樂之 餘,也充滿對社會議題的另類「討論」;從蝗蟲論到「你呃人」到反國教,從畫面到歌詞到場刊用語,再到觀眾普選「我最喜愛歌曲」,在在浮現我城過去一年社會 大事的影子,滲透着普羅大眾對時事的關心。這,讓我想起十年前的七一。

思維模式 非黑即白

的確,當政治不再只是AO高官的舞文弄墨便能自圓其說,不再只是尊貴議員的馬拉松拉布反拉布,不再只是象牙塔知識分子的侃侃而談,甚至不是我這種評論員的數黑論黃和偶爾的引經據典,政治便是一個走下神壇的偶像,讓一般人發現她原來那麼遠,又這麼近。

當 出世的神職人員都禁不住對社會氣氛表達關注,可見我們這個所謂「經濟城市」蘊含何等巨大的政治能量!朋友參加某銅鑼灣一個非常中產的禮拜堂聚會,牧師連續 三周對目前社會的撕裂與分化發表評論。聖誕前夕,聖公會大主教的聖誕文告,亦批評社會某些人一味用「非黑即白」的思維模式,就某些議題「長期廝殺」,令各 階層互不信任、互不尊重。

撕裂源自矛盾,而這深層次矛盾不是單單的府會矛盾、貧富矛盾、中港矛盾、身份矛盾,而是直指人心的價值矛盾。剛過 去的2012選舉年,人們從最初因擔心唐英年的個人能力、官商勾結和地產霸權而對梁振英寄予期望,到後期質疑其政治誠信、恐懼香港赤化,乃至不惜一切要轟 他下台,甚至把政府的權威打倒。是否比起現實的磚頭問題,港人更關切看似虛無縹緲的價值問題?香港人,原來並不完全市儈。

這幾年人人爭說核心價值,選舉期間連城中首富也表認同;可是社會對核心價值的內涵有共識嗎?泛民主派在說,自由黨也在說;藍血中產在說,草根社運也在說:他們論說的,不可能都是同一樣東西,更大可能是自相矛盾。

個 人實在無法認同所謂核心價值就是發財權,可是過去多少人明渡偷渡來港,除了投奔自由,不也是為了逃離政治?過往香港是很多左、中、右不同背景的人,互相包 容、踏實生活的地方,為何連國共內戰、東西方冷戰與中英談判的考驗都能安然度過,卻陷入目前自身的內耗?「務實」與「包容」即便不是核心價值,至少也是我 城的核心特色?當然,務實不應是曾蔭權式的「做好呢份工」,包容也不是不辨是非的和稀泥。

核心價值 各有表述

事實上,價值是很抽象的東西,必須在具體實踐中體現,艱難取捨中考驗,逆境困惑中磨練。香港的核心價值,不是一份事先準備好的禮物,九七年後交到我們手中保存起來;尋找核心價值的旅程,其實零三年才剛剛開始。

流行樂頒獎禮的主題是「土炮起來」,很反映目前社會對自我價值的追尋。場刊標誌本身已經別樹一格:一襲紅色旗袍打扮的模特兒,跨抱一支紅白藍三色的小火箭。閣下想到什麽?紅白藍膠袋?上海師傅的理髮標誌?佛洛伊德式的暗示?還是捲起了的聯合王國Union Jack

也 許通通都是,因為它們都是過去到現在香港社會的種種;而中國的傳統騎着英國的設計起飛,是否就是香港故事的速寫?難說,畢竟當年連江澤民也要在回歸典禮上 強調:香港的繁榮歸根究底是香港同胞創造的;不過,可以肯定香港這支土炮,既有本土又有國際的一面;如果這支土炮能重新起來,也許更勝前任特首的起錨。

集體無力 轉為呼喊

我 素來對流行音樂不甚了了,只知它比大會堂內安蘇菲.慕達的小提琴奏鳴曲,較貼近一個地方的時代精神。正如六、七十年代的搖滾音樂,令人想起席捲全球的左翼 反叛浪潮;八、九十年代羅大佑的《皇后大道中》,令人想到回歸的傍徨。流行音樂印證一個時代,或如頒獎禮口號所言,有什麼時代,就有什麼時代曲。

那 麼,我們到底身處一個什麼時代?頒獎禮的高潮,是無綫電視劇《天與地》的大熱主題曲《年少無知》獲最多投票,牽動了全場觀眾的感情。如果這首曾經在反國教 佔領政總時熱播的歌代表了這個時代,香港人實在也相當無奈。追逐夢想的熱情也許餘溫猶存,但更多是「此情可待成追憶」的過去;如果八、九十年代是我們政治 上的年少無知,那末過去十幾年是讓人政治成熟的歷練?還是只剩下挫折與失落後的滄桑,猶如三位男主角額頭的皺紋刻在人們心上?

或許這些都不是。年少無知後的集體無力感,表面轉化為聲嘶力竭的呼喊,內心卻深深隱藏更大的不安。

世 事紛紜,我無力一一梳理,只知道香港已進入喧嘩吵鬧的一零年代。用前任樞機主教的話:我們身處一個思想混亂的年代。這個時代的政治必然是躁動的,因為我們 對自身是迷失的,而迷失的結果是不斷的爭吵與尋找;在香港社會對自身價值未能找到共識之前,這種爭吵與尋找會繼續存在並且激化。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政府不但會處於挨打狀態,甚至會從以前的導演變成配角,因為無論掌握人心還是主導思潮,都不是政府的強項。

作者為中文大學公共政策碩士課程兼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