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1月9日星期三

徐意: 也斯:一個沒有歷史視野的城市,只會變得短視及功利




也斯 (梁秉鈞) 教授離世了。這位香港當代最重要的詩人,七十年代已經開始寫香港,殖民地時代的建築物、渡輪碼頭、大街小巷、甚至食物也成為其筆下的題材,既詠物也說情。

    這麼多的灰塵揚起在陽光和
    陰影之間到處搭起棚架圍上
    木板圍攏古老的殖民地建築
    彷佛要把一磚一木拆去也許
    到頭來基本的形態仍然保留
    也許翻出泥土中深藏的酸苦
    神氣的圓頂和寬敞的走廊仍
    對著堵塞的牆壁也許劈開拆毀
    梯級也許通向更多尋常的屋宇

    — 《老殖民地建築》

他對香港文化的熱愛,從寫作到教學上也能體現。在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教授香港文化,跟學生談奶茶,談地道美食,談本地時裝,談李家昇的照片,談王家衛電影。看著很多殖民地建築物在回歸後被拆掉,回憶被抹去,既心痛又無奈。

    我在尋找一個不同的角度
    去看視覺的問題。
    這幀舊照片,原來是在
    彌敦道的光光攝影院拍攝的。
    今天有誰還著色呢?
    我抬頭,看見銀幕上的半山區。
    她來自上海,忘不了昔日的繁華、
    霞飛路上的白俄咖啡店。小提琴
    音樂。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雙妹嘜花露水。瓶子摔在地上碎了。
    叫賣的人把飛機欖擲入後現代高樓。

    — 《形象香港》

今天,用花露水的人少之又少,又有誰個有閒情逸緻去影樓拍照,年輕人可能不知道飛機欖為何物,皇后碼頭早已灰飛煙滅,香港大學文學院亦已被迫遷離那座老殖民地建築。

也斯老師在二零一零年證實患上肺癌,二零一一年接受報章訪問,還笑說化療過程像煎蛋餅。他離去,就如另一位主場博客張揚所言 (她也是也斯的學生):「讓我這一代人切膚感受到生命中某個年代真正終結了。」

老師一路好走!





李歐梵: 憶也斯

也斯去世的消息,來得有點突然。編者於昨晚將近深夜時分打電話通知,要我寫篇悼文,我一口答應。今晨起身後,想動筆寫點隨感,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最近幾個月,我和妻子倒是和也斯和他的夫人時有聯絡。我們早知道他和肺癌搏鬥已有三四年,但鬥志不懈,中西藥並用,我老婆趁機教他從台灣學來的「平甩功」,對老年人的身體保養大有助益,他也樂於從命。最近他還送了我他的新書:《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的修訂版。一個多月前,他參加港大為他舉辦的《形象香港》新版的發行儀式,頭戴小帽,面色看來憔悴,但依然興高采烈。聖誕前後他還在電郵中說請我為他的新課代課的事,可見他自己對生命前程毫無放棄之意。

如何受也斯啓蒙

他的衆多友人以「也斯告別人間滋味」為題公布他的死訊,倒是十分切題,因為也斯一輩子眷戀今生今世的各種人生滋味,從未提到來世。這一種「世俗」味,也成了他作品的特色。香港是一個世俗味極濃的大都市(如今卻幾乎墮落到市儈的地步),但在也斯作品的世界中,卻是色、香、味俱全,也是吸引我從海外「回歸」香港(而不是台灣)的理由之一。記得上世紀末在美國任教時,想讓學生從書本上接觸到一點香港,我選的第一篇香港短篇小說就是也斯的〈超越與傳真機〉,而且用的是英文譯本:Transcendence and the Fax Machine。讀來令人忍俊不禁,因為它呈現的是一個知識分子生活在物質文明猖獗的香港的一種無奈感,故事中的主角是個學者,寫了論文,想傳給國外的學者聯絡,不料傳真機傳回來的全是各種商業廣告!學生看完說這簡直是超現實主義的黑色幽默,原來卻是真的。直到今天,我每次手寫一篇文稿用傳真機傳給報紙編者,必會收到一張修補機器的廣告。最後實在受不住了,只好自己學電腦打字。

我曾如此公開說:我對於香港文化的認識的啓蒙老師就是也斯。帶我認識澳門的也是也斯。他的「教學」方法很簡單:食物和漫遊。以前我每次訪港,他都帶我到各種小食舖和餐館,中西都有,讓我體會到香港的真正「味道」。這也是他詩作的特色之一:例如《東西》和《帶一枚苦瓜旅行》中的「食事地誌」;然後經由食物帶我觀看香港的舊屋、舊物和舊街。他的作品為這類舊事物罩上一層美的光環,讓意象式的文字直接喚起歷史的記憶。

曾一起經歷的那個時刻

記得1989年有一次在新加坡開會,並擔任文學獎的評審。大家心情都非常鬱悶,因為恰逢天安門事變,電視上傳來屠城後的一片蕭條,學生都不見了,我們為民運分子擔心,哪有心情想其他的事?幾位來自台港兩地的作家,各以不同的方式表達心中的不滿,有的慷慨激昂,有的唉聲嘆氣,唯有也斯依然保持冷靜。輪到我們這些評委上台演說時,也斯讀了一首詩,記得主題是舊家具(《想像香港》中收有此詩),表面上和天安門毫無關係,但我聽後本能地覺得寓意深遠,它從側面顛覆了歷史的事件和「大敍述」,將今日納入舊時的記憶/遺忘的迴旋弔詭之中,似乎在暗示:幾十年後還有誰會記得?在大潮流裏沸騰的人,說不定事過境遷之後反而忘了,又被捲入另一波大潮流;唯有留戀「舊」家具、小東西的人才會保存歷史的記憶。至少這是我當時的本能解讀,可能是誤讀,不見得對。然而如今思之,何嘗不是如此?

置於一種心靈的國際版圖

也斯創作的另一個特點是他的「國際性」(cosmopolitanism),尤其是他的散文和小說,永遠是把香港本土置於一種心靈的國際版圖之中,敍述的方式就是遊蕩和流浪。又好像把波特萊爾(Baudelaire)的「都市漫遊者」(flaneur)化為香港人──也斯的自畫像。記得他寄給我一本書稿要我作序,書名《布拉格明信片》,我讀後深有同感,因為我也曾在歐洲浪遊過,布拉格也是我心愛的城市,曾數度重遊。我甚至還寫了一篇「唱和」的回信,調侃他的啤酒癖。哪一個詩人不嗜杯中物?食物和酒是分不開的。我認為也斯是所有香港作家中吃過的各種美食最多,旅行最勤、也最有國際視野和多元文化敏感的人,甚至他的詩背後都有另一種的指涉和典故,語意雙關,所以最適合翻譯。他的作品早已被譯成十多種外國文字(見《香港文學外譯書目》)。

他已經進入香港文學史

我認為最能代表也斯小說的就是最近出版的《後殖民食物與愛情》,也是他以前作品總其成之作。所謂「後殖民」,在也斯的語彙中不是抽象理論(他常對我說:理論看多了就想回到創作),而是當今我們的處境──它的軸心依然是號稱「亞洲國際大都市」的香港。「食物」加上「愛情」的配料,呈現的是一種「浪漫之餘」的無奈和反諷。然而也斯並沒有把小說淪為玩世不恭的「後現代」文字遊戲,他的小說世界依然充滿了溫暖的人情味;他不像張愛玲,她筆下的香港是為上海人寫的;也斯卻是道地的香港人,無論他或他小說中的人物流浪到何處,也永遠回歸香港。

如今他已離開我們,告別人間滋味,浪迹天堂去了。值得他的衆多好友告慰的是:在他生前,大家不約而同已經肯定了他的成就,給予他多個文化界獎項,為他舉辦了多次討論會和慶祝活動。他已經進入香港文學史,不論你喜不喜歡他的作品,我們甚至可以斷言,也斯是自劉以鬯以後,對香港文學最有貢獻的作家。

劉健威: 悼也斯


也斯走了,我失去了一個好朋友,香港失去了一個好作家。

一個很開放的作家,不斷嘗試跨界,跟不同媒體的工作者合作,搞音樂的龔志成,舞蹈的梅卓燕,攝影的李家昇……都是他合作的夥伴;他喜愛文化,喜愛人,總想打破分類的界線和阻隔了人與人關係的一些障礙,所以任何人找他合作,他會來者不拒,挑戰自己,創造出新的作品來。

他是個天生作家,四十多年前,他就在《快報》寫專欄「我之試寫室」,數十年來,寫詩、寫散文、寫小說和文化評論,對文字創作不離不棄;但他不是那類只關起門來完成自我的人,他同時關心的,是整個文化的大環境、大氣候,就像許多在六七十年代成長起來的同輩,只要有機會,會為文化建設添上一磚一瓦,好像編《中國學生周報》、《大拇指》都是沒有報酬的工作,但他編得開心,從無怨言。因為對文化環境的關心和認同,他有頗強的洞察力,不免對很多扭曲了的人和事看不慣,也不免有所怨言,可是發諸文字,在公開的場合,他總是不失委婉忠厚——就像他喜愛的中國作家沈從文和王辛笛;而受到Beat Generation的洗禮和薰陶,他在批評人與事的當兒,也不忘自我反省,而不是以權威自命。

也斯教書,不盡是為稻粱謀,他栽培了一些有所成就的學生,不失貢獻;但我相信,他最熱愛的,還是寫作;假如讓他選擇,他寧可做個全職作家,但香港實在沒法為他提供這樣的條件;他一定有所不忿——不只是個人得失,而是對於整個文化生態,他有許多要說的話、要寫的文章。但是,文字是愈來愈不受重視了,發表的空間愈來愈狹窄,他發不出聲來。

也斯的文化評論,總是很理性、細水長流地說道理,從不煽情;而他又有着銳利的觀察力和批判思維,要是讓他有個固定專欄發表意見,對於目前向煽情、功利傾斜的文化生態來說,會多了把正氣的聲音,會是很好的平衡;可是過去二十年,他連發表的機會也不多,這何止是他個人的損失和悲哀!

香港作家中,很少有他那樣遼闊的國際視野──陳映真在台灣繫獄,他在香港發表他的作品;在南美洲的魔幻小說作家還沒獲諾貝爾獎之前,他就翻譯他們的小說;他幾乎每年都獲邀到外國去,向外國人講香港的文化和故事,或朗誦自己的詩,和內地的交流更不計其數。

他是個熱愛生活的人,文學和電影固然構成他生活的主要內容,他同時也愛美酒、美食和朋友──這又和創作分不開,他以食物為題寫的詩比誰都多。和他見面,不是飲就是食,最後那次,是在太古城那霸分享秋刀魚滋味,之後一起去看《阿布里》的紀錄片,回想一起在西班牙的日子。

他三年前就得了肺癌,但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那樣樂觀地面對頑疾,他依然勤奮工作,整理自己的作品和籌劃書展的展覽,還同時教書;但他的笑容從沒消失過,也沒向朋友訴過苦。他的堅強創造了奇迹,很少人得了肺癌捱得了三年。

認識也斯有四十年了,一些共同的價值和信念維繫着我們之間的友誼,譬如說,我們都喜愛文化藝術,我們都相信謙卑是美德、欣賞無私的貢獻……但人總有軟弱和自私的時刻,需要警醒和鼓勵,有好幾年,我們用另一種方式溝通,不斷地互相抬摃;但是,我們從沒翻過臉,因為我們都知道包容的重要。我失去了最好的諍友。

也斯安息!

讀者留言:也斯沒寫專欄,不是沒有地盤空間,而是個人選擇。好些總編或報社主人曾一再說項。

張大春:
香港詩人、散文家梁秉鈞過世,即輓一聯,氏筆名也斯:

秉筆成椽,縱詩才儒抱於市井,以誠以靈,求為可知也
鈞天言樂,究世俗方言並文章,唯精唯一,奈逝者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