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2月25日星期六

安裕周記﹕人心在動





星期五那天翻完幾乎所有報紙上了差不多全部新聞網頁後茫然了好一陣子,香港人,你到底受了什麼詛咒?

我一直以為回歸這十幾年儘管很多東西都沒了,但說到底我們在大陸甚至整個世界面前仍抬得起頭的原因是我們還有法治和廉潔。星期五那天,我納罕這些家當還在麼、還剩下了什麼?那一刻很沮喪,莫非這便是中國人的宿命?

我想起了兩段歷史,明朝開國,朱元璋從元亡學到深刻教訓,貪污腐敗是元帝國覆滅主因。《明史》有相當多章節講朱元璋對貪官的殘酷,包括把官員剝皮塞草成人形示眾,但到後來這些光聽都毛骨悚然的刑法都無法阻止明亡,因為更大的腐敗在朱元璋死後發生。近代史有蔣宋孔陳四大家族,美國總統杜魯門下野後,有一次接受傳記作者訪問時講到蔣家,一九四五年下令向日本扔原子彈的杜魯門算是見過大時代的人,按捺不住脫口而出說they are thieves, every damn one of them(他們是賊,他媽的個個都是)。

剛過去的一百六十八個小時是香港社會充滿錯愕驚訝的一星期,特區一把手和前二把手和可能是未來一把手都出現各式各樣問題,以為豪華遊艇澳門周末遊是頂級享受,原來更頂級的空中旅程都也是朋友的招呼結果;這樣就在嚴重程度這一梯次輕鬆擊倒把庭院挖深建成行宮的前二把手。至於很可能當上未來一把手的漏報事件也令人費解,一個心思如此縝密長年浸淫政壇的人竟會看走眼。這些現象集中在過去一個星期發芽抽枝,這個星期不在香港上了大陸看不到港報上不了港網的巿民,回程甫踏過羅湖橋聽到這些消息,泰半會懷疑自己的兩條腿還留在深圳河以北。老實說,這些荒唐事以前只會在大陸發生,一把手出事不是怪,上海前巿委書記陳良宇不就是一把手?在某一特定層次而言,香港人確實和中國不相上下,鍾庭耀博士不妨就此再進行一次香港人和中國人的民調,也許會相當好玩。

我不相信「個別事件」這些鬼才信的辯說。物必先腐而後蟲生,香港今天走到這一步,從三十八年前廉政公署成立以迄今天,香港從彎路到直路到大路到彎路到今天的倔頭路,中間太多令人側目的事,年輕一代不會相信以前的香港可以是這樣。前不久電視台播放電影《雷洛傳》,其中一幕是劉德華飾演的雷洛剛從警察學堂出來跟隨老差骨出更,來到一個夜間巿集,老差骨把警帽脫下,小販自動獻金。我旁邊那一九九四年出生的嘩然說「有無搞錯」,我說真的有無搞錯,完全不真實,哪裏是這樣的——七十年代我剛上小學不久,下課後在土瓜灣譚公道一爿小士多喝汽水,一輛警察吉甫車開到,跳下幾個穿及膝短褲的軍裝警員,伸出手掌從士多老闆那裏抓了一把零錢,打開汽水櫃拿走幾瓶可樂,轉身就鑽進警車。兩三分鐘沒有人說一個字,完全是充滿默契的熟練。《雷洛傳》說的是街上行咇的散兵游勇,我看到的卻是開著警車收黑錢。

物必先腐而後蟲生

廉署成立後,起初沒有人相信貪污會在這個處處講究疏通著數的華人社會得到根治,拉的不少是魚毛蝦仔,我記得有幾個是電話公司裝機員工,上門裝了電話後收茶錢後被捕。七十年代香港民智未開,除了有人相信即食麵是用蠟製造和味精有罌粟之外,更多人相信只要付錢給裝電話工人,線路會好些通話方便點。後來拘捕的官愈來愈大,人們逐漸相信廉署是來真的。到了集中向警察開刀,高級警官一個接一個被帶走飲咖啡,四大探長遠走他方。高階華裔警官被捕後解釋不了,上到法庭自辯說這筆財富不是自己的,是當娼妓的妻子賺回來的。總警司葛柏被捕,逃了又捉回,掀起了波瀾壯闊的反貪污捉葛柏運動,那是七十年代香港社會運動植入人心的一刻。今天早已湮沒的是廉署廣告「廉署保密,密密實實」;同一時期有廉署宣傳歌曲《靜默的革命》,「……靜靜地靜靜地要起革命……」,請注意,那是七十年代,大陸的文化大革命還未完全偃旗息鼓壽終正寢,香港這邊起了另一場革命。

香港其後的廉潔是暗無天日後的破曉黎明,有漫長黑夜才知紅日高照的可貴。八十年代中英談判,香港社會念茲在茲的是如何保持資本主義制度,另一個要目便是如何保持法治和廉潔。《基本法》裏是寫上了廉政公署的地位,向行政長官直接負責,然而也許是蒭史的遺憾和疏漏,香港社會當年在談判過程中差不多是傾全力要保存資本主義制度,甚至為了保住這一制度,提出完全錯誤理解的口號「馬照跑,舞照跳」,本質上認定香港基本價值只在於這兩類聲色犬馬,忘乎更大更重要的是剛破土而出的廉潔奉公。今天以史觀照,當時沒有人會想到中國大陸的貪污腐化會越山而來,更沒有想到五十年不變只過了三分之一不到的十五年便朽腐不堪。

我不敢說白皮膚的外國人比香港或中國人乾淨,但畢竟人家有其制度,其中犖犖大者是選舉制度和民意監察。當然,經濟的單一性也令香港更加容易掉進國粹級的貪腐死穴,當我們社會只有一兩種產業,而經濟上的利益又和大陸有著深切緊密關係,這種西瓜開大邊的狀況,令到香港極容易受到感染,數量上佔壓倒性的劣幣驅逐良幣。誠然,大陸今天也不是人人貪腐,可是當連《人民日報》和中共高層都出來說貪腐足以亡黨亡國的時候,香港幾乎對大陸的一切全無免疫力而只有逆來順受甚至逆來笑受,大陸上被視為錢可通神的價值觀經山越海到達東方之珠,當是自不待言。

幾乎對大陸全無免疫力

對於貪腐,中國近代史便是半部貪污史。前面說的杜魯門痛罵蔣家把美國援助國民政府的金元挪為己用中飽私囊,蔣介石到台灣後,痛定思痛,決意克難復國。不過,清廉運動到頭來變了憶仇追恨的權杖,老蔣在大陸飽受桂系的氣,臨離開大陸還被桂系李宗仁伸他一腳,逼他下野而任代總統。一九四九年,中共建政,老蔣捲鋪蓋到台灣生根,桂系名將白崇禧隨軍到寶島。上岸之後,老蔣坐定大局開始掃貪,這固然有本意的掃除貪敗,但也夾雜複雜的權力鬥爭,結果是白崇禧被老蔣麾下的國大代表質詢,說白「貪污軍費黃金七萬兩,白銀三百七十萬兩;軍事上擁兵自重」云云,是耶非耶,從來沒有人說清楚,然而事實則是桂系從此成為歷史,蔣介石巧借掃貪清除心腹大患,把反貪掃污戴上了政治化的污名。

但蔣介石最不堪的是只掃外姓,蔣家到了台灣仍然是特權階級,由於台灣長年在老蔣的「動員勘亂時期」之下,樣樣以軍警行事,加上幾大報系老闆都是黨國要員,個別官至國民黨中常委,哪敢在政府的手指隙裏找出別的渣滓,廉潔變成有限度。不過,顛撲不破的事實是大陸時的蔣宋孔陳四大家族,到台灣後只留下蔣宋兩家,由四而二,排他的結果是權力更集中,制衡更是無從說起。不過,西方記者對蔣宋兩家持著永不消逝的好奇,各種大路小道消息滿天飛,一九八五年,傳記作家Sterling Seagrave寫了一部《Soong Dynasty》(宋家王朝),於史學的要求而言相當粗糙,當茶餘飯後談資則可。可是台灣島上的宋家大為驚惶,最後弄出一件貽笑國際笑話﹕一批中研院院士及學者,在美國報章聯名刊登廣告「力斥其非」。結果是吸引更多人追看,臭屎難以密蓋,反而日益遠颺。

宋家王朝由大陸到台灣

雷宇(左)向胡耀邦(右)、任仲夷匯報海南島改革進程(1983年2月11日)
中共治下的中國大陸改革開放後出現大面積的貪污腐化,八十年代海南雷宇案驚人,出動武裝部隊船隻倒賣汽車入境,不過,有說海南當時一窮二白,雷宇不得已只得如此,云云,到後來才知是冤案。就當是不懂法制法盲,其後的大案一宗比一宗大,遠華貪污案的「漪歟盛哉」,牽涉之深之大,極一時之盛,如今只有幕前的賴昌星就擒,其他的呢,都往哪跑了?陳良宇案更是不下遠華,陳為中共政治局委員,全國只有二十幾個,比起省委書記都矜貴,如今不也是好好的不必人頭落地。大案和小案的判刑各有不同,誰都知道這牽扯大量政治派系鬥爭,於是國法黨規被挪用清光。有心人看在眼裏,必會是西瓜開大邊,被打倒的只能嘆一句不識主人家,著了道兒。

香港在廉署成立後,經過生聚教訓養成內化了的反貪防火牆,這也是今天香港連水都要靠大陸的虛弱日子裏可以拿出來見人的物事,然而這種優越看來在大環境下沖刷淨盡——從向前看而說,這是事物發展的必然,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事情亦是先量變而後質變,這兩段話是中共整天價日講的哲學思想。是的,香港的發展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當一件污兩件穢,量變而質變,看慣了也沒有什麼,不是「個別事件」便是「傳媒污衊」,這個城巿慢慢就會習慣了,變成了有貪污特色的一個城巿。

內化了的防火牆崩坍

然而巿民會感到這一陣漣漪下的張力。年輕的不知道四大探長無法無天的時代,只道是天方夜譚式的粵語殘片。是的,這都是陳年舊事,我還記得七十年代初隨父親到花墟球場看足球,光華班主便是四大探長之一顏雄,走出來時盛況空前,「顏爺」前「顏爺」後,一個貪污的前警署警長,退休後竟還有這種風流。到今天,還以為這些明目張膽的人和事從此逝如流水,不料歪風一股接一股吹來,風在動,旗在動,人心在動,香港再也不會平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