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2月25日星期六

許煜: 政治魔幻(二)﹕facebook民主



文字開啟了希臘的城邦,因為只有通過書寫,國家和私人事務才通過法律分開出來,市民的權利以及義務也因此得到統一。這個書寫系統今天已不再是唯一的技術,例如影像、聲音等,特別是數碼化之後,數碼書寫以數據生產的形式出現。新的、控制度較高的技術系統(technical system)也隨出現,數據生產以及技術系統也超越(displace)了傳統的書寫,要留意並不是取代(replace)。我聲明,我無意書寫一個媒體史,也無意批評城邦論,那是不是新法西斯主義,不是我的興趣。我想要討論的是一個「城邦」的概念生成有多魔幻。我的論述基於兩個主要的概念,第一是哲學家Jacques Ellul所謂的一個技術系統或者技術子系統,例如說交通系統、網路系統、數據系統,原則上這些系統在不斷整合,但另一方面因為其他力量進入,例如商業利益等,這些系統有時只做局部而形成一個封閉的系統,例如facebook。另一個概念,便是使用者(users)以及個體(individual)的結合,使用者無疑是一個個體,但使用者離開機器之後(例如在工廠),他可以變成另一個身分,或者說享有個體的主權。但當使用者和個體合二為一(現代社會的工作美學),也即是玩樂、工作以及政治生活變成同一樣東西。

廉價資訊生產分享

在這個背景下,我相信討論「城邦」的概念是很有趣的事。這次在香港盛行的「城邦」概念的形成似乎要歸功於我想要說的「facebook民主」,一種廉價的資訊生產及分享的方法。與其他論者不同的是,他們認為facebook只是一個輿論平台,但我認為香港是個facebook十分發達,資訊十分流通的地方,facebook的書寫本身已成為一種「民主」。這種書寫與先前的文字書寫不同的是,通過後者法律的精神以及個人的權利和義務可以流通,也即是它是一種工具(means)。前者,即這種facebook的書寫,本身就是目的(end),也即民主自身的表述。

但這種新的書寫也開啟了一種新的「城邦」模式﹕1)一種單向的公開;以及2)一種視感的重新分配。單向公開有兩個特點,第一個是誰都可以發言,但發什揦言都不需要負責任;每個討論都可以隨時被使用者中止及刪除。例如,某天有人在facebook分享一張照片,裏面是一名日本女人赤裸上身,跟一幫非洲黑人男女老少一起拍照,分享的人又借機諷刺蝗蟲不能「入鄉隨俗」,其後有人人肉搜尋發現原來照片是來自日本一套成人電影,影片封面那名「入鄉隨俗」的女人在另一張照片裏則是在幫一名非洲「土著」口交(或者這也是入鄉隨俗的表現)。又有另一張照片,是一個穿著迷彩軍裝的人拿木棍在背後偷襲一名僧人,於是又有人說「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只有內地人做得出來」,結果又有人證明內地軍裝並無此等迷彩,照片來源是尼泊爾,穿迷彩的是尼泊爾的軍警。

這並不是為內地人辯護,說他們都是好人,我們不應該錯怪他們。幹傷天害理的事大有人在,做得比此更不堪入目的也比比皆是。但我說的重點並不在這裏,在這個技術系統裏,原本被視為表象(representation)的留言以及分享成為了政治活動本身。特別是在facebook這個獨立王國,要進入它的民主程序,只有採用它提供的功能、界面。facebook民主的兩大最重要、最廉價的功能是「讚」以及「分享」,但這兩個行為同時可以變成廉價的政治行為。留意我並不是在說facebook有多不好,而是facebook的出發點與它今天的功能並沒有直接的關係,facebook在埃及革命開頭呈現出來的功能只能說是「偶然」或是「positive externality」。

但當這個「偶然」被視為必然或者習以為常,便可能變成很危險的東西。這些無法被驗證的「證據」被不斷放大,討論根本沒可能發生,只有不斷猜疑,怨恨指數變成了含糊不清的「分享」及「讚」指數(事實上分享或按讚的人或許並沒有任何意見)。另一邊廂,因為中共「廢掉」了facebook民主,整個對話、戰爭便只成為一家言,一個安全的平台。這也是單向公開的另一個特點。只要輕輕一按,你便可以進入整個政治程序,不需要任何代價,每個人都可以對一篇沒有具名的文章或者不知哪裏來的照片發表偉論,例如沈旭暉因為英文名字是普通話拼音,便名列香港知名蝗蟲榜。

不需代價進入政治程序

facebook這個技術系統裏面,個人的視覺完成受控於newsfeed,雖然每個人都可以選擇是否要subscribe其他人的信息,但另外還有一個機制,便是facebook的「自動個人化」。所謂「個人化」即根據使用者的習慣而整理出它認為是「使用者感興趣」的東西。不單是facebook,所有大型的網上平台,特別是Google,其個人化機制十分複雜而且十分動態。在政治以及facebook重疊的時空裏,我們對於政治生活的感受,便受控在這些「視覺的重新分配」,但目之所及並不是事情發生的空間,也沒有個人的經歷,而是熒光屏上的影像。所有使用者的資訊來源都是系統裏面流通的資訊,即是說使用者對於政治的感知以及認知,都是在系統的計算之內。我記得幾個星期前,電郵裏一名朋友說他一打開facebook,看到漫天「蝗蟲論」,心都痛了。但另一方面,facebook的洗板變成了判斷一個政治事件嚴重情的指數。如果我們抱懷疑者的態度,到底事情是不是真的這樣呢?這並不是說這些事情沒有發生,但只是發生的背景、事情的嚴重程度、真相,有待商榷。但這些視覺的重新分配,也同時決定了政治事件的優先。在蝗蟲論的討論到了如日中天的時候,突然發生了唐英年「僭建事件」,鋪天蓋地的「改圖」成為了那些平日「政治冷漠」的使用者的主要資訊。然後再來唐英年早上看沙發發展出來的愛情故事,到現在曾蔭權與財團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視覺和政治中間有另一個媒介,那便是facebook的新聞面板。

facebook民主與城邦的魔幻政治是一個新的結合,民粹擁有便利的「讚」與「分享」,玩樂和政治、真實與魔幻之間增加了一層模糊的東西。在高呼「曾鈺成」是realpolitik的真命天子的時候,我們見到的又何嘗不是一個魔幻,或者因為那也是facebook小圈子特性的另一個呈現。

 facebook為魔幻城邦提供一塊土壤,城邦也困在一個技術系統裏。魔幻政治的對立面,是查巴達運動(Zapatista)﹕不要以民主為目的,組織不民主的戰爭,組織本身便要民主。魔幻就好像曲折的道路,滿是幻象,就好像先從右翼再到左翼以爭取民主與自由,事實上又何必兜這樣一個彎?!Yabasta!(編按﹕Enough is enoug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