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4年2月4日星期二

陶傑: 教育部長




剛開馬年,特府的教育局長因為粵語和「普通話」教學問題,又給罵了一通。

教育局長不是普通的職位,坐在這個位子上的人,不可以只靠上面的指令辦事,對社會要有抱負,對下一代的教育有一套信仰。但梁班子請不到有本事的人,行政會議尚且阿三阿四,更別說教育局長。

中國人社會的不斷退步,其中一個特徵,是六十年來,沒有一個像樣而能令人記得住的教育部長。

在這個國家還沒有腐壞的時候,教育部長多響噹噹的人物,譬如民國時代的蔡元培、蔣夢麟、梅貽琦,皆是士林中的君子。

教育部長還要禮聘才德兼善的人才。蔣夢麟想請劉大白當教育部次長。蔣夢麟憶述:

「劉大白先生是一位詩學、文學、佛學、史學、行政政治都有興趣的人,在當 時不多見。一九二八年,我回浙江任教育當局,我把他從復旦拉了出來,任我的秘書。我對他請求很直率:『大白,有人不敢請教你,有人不配請教你,我也敢,也 配,你來不來?』他的答覆一樣直率,只一個字:『來!』後來我到教育部承乏部長,稍遲,他也被任為次長,在浙在京,他對我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劉大白是中國詩文學先驅。當年中國因「五四」運動,陷入「文白之爭」,到底是不是推行白話文、廢文言文?劉大白的詩,融合文言和白話的優點,胡適和梁啟超,公認上乘。


劉大白有一詩「明知」:

「明知今夜月如鈎,怕倚樓頭,卻立湖頭。

湖心月影正沉浮,算不抬頭,總要低頭。

不如歸去獨登樓,夢做因頭,恨數從頭。

胸中容得幾多愁,填滿心頭,擠上眉頭。」


蔣劉共掌民國早年的教育局,教出了許多善良和兼通的中國知識份子,這是中國從前的「佳釀年代」(Vintage Years)。蔣夢麟當天是這樣請「副局長」的,比起今日特區班子司局長請「副手」之尷尬與空白,今天這個時代,真丟人現眼唷。


盧斯達:《「正宗」中文》

小時候老師教你造句、寫文 章,總是先教你「要寫書面語」。我們從小就被中文老師灌輸著粵語是口語,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我們從小就要習慣手不能寫我口。寫文章,要跟十三億人(加上 台灣的二千三百萬人)溝通,所以寫書面語、「規範語」,就是出於一種工具理性,要令學習中文獲得最大的效益,這當然無可厚非。

不過,這個世界有「規範 語」,是因為有某一方在規範某一方。至於哪一方被規範?那敢情是被統治的一方。政治權力和文化權利,密不可分。老舍的作品就是京話入文,但從沒人說過這是 「不規範」。因為老舍代表的是北京文學,而北京到底是中國的權力中心。一地有政治權力,它就有文化權力。不管你身世如何,一旦登基,就是正統。老舍寫人力 車扶的《駱駝祥子》到底是通行全國學校,就是證據。而南方一個小小殖民地,也自視是孤臣孽子。作家以粵語入文,是離經叛道,不登大雅。流行界的黃偉文口語 歌詞和雜誌文章、文學界董啟章嘗試以全粵體書寫小說章節,都畢竟是少數,也不是人人有能力寫得好。香港於中共受統治。所謂使用規範語,是你被規範,是他來 規範你。

廣東地區許多從小留學北方 的新一代不再以粵語為母語。而香港一班不學無術的教育官員,則同樣號令全港學校以普通話教授中文。中小大學,無一幸免。此政策也是文化上被統治一方,向上 位者投誠。一群中文老師,亦多是多讀一點書的盲毛。我們一方面被那些視北京中文才是正統的中文老師教育成賤視粵語,又被英國殖民者薰陶得輕視中文,怎不令 人叫一聲嗚呼哀哉。

同樣是寫「書面語」﹐香港 人寫的,跟北京人寫的一樣,必有「地方色彩」——北京也是地方,有哪裡不是地方?然而成長過程中遇過的中文老師,大多不甚了了,只是「教職員」。評定你中 文優劣的標準,竟是誰人的文字比較「沒有港味」。「坐食山崩」,就不可入文?就要寫陸台流行的「坐吃山空」才能溝通?「離鄉別井」,形象生動,為何「離鄉 背井」,才叫「規範」?﹗為了與其地溝通無礙,以書面語成文,當是港生必須之語文技能,然而地方特色的標準,需要好好拿捏和保存。然在國民黨(國語)、共 產黨(普通話、簡體字)、英國人(賤視中文)三重影響之下的香港,對語文的看法,亂七八糟,矯枉過正;以為北京人台灣人的遺詞用字習慣才是正宗,又實在是 目光如豆。

Agnes B用簡體字,沒有犯罪,不過是方便大陸人,這也是大陸文化‥‥‥」香港那些充滿正義感的左翼青年,讀了一點書,拿著個「文化相對主義」的概念就搖頭晃腦, 出來說文化沒有高低,真是廉價到極的書生論政。實情是,文化絕對就有高低之別,因為政治權力永遠有上下之分。英文所以世界通行,是因為英帝國昔日強盛。強 勢的文化會消滅弱勢的文化,最終就是在人員上取代你、在政治上征服你、在經濟上掠奪你。一旦語言混同、本體消亡,則外來之侵略者,也不過是「同胞」。再差 的行徑,都變得可以接受,又容易進行。

將廉價的世界主義喊得昏天 暗地的左翼青年,卻是最受這套愚弄的一群,強弱不分,以為自己有資格由上而下「擁抱大陸文化」。問街邊隨便一個販夫走卒,思維還比自命「知識分子」他們清 醒。甚至許多大陸人私下也說香港人都「回歸」了,應該用簡體字、說普通話,那才是「正宗」,恐怕愛國的左翼青年也會叫你忍受,說這可以方便溝通,「感化同 胞接受民主」‥‥‥

這個世界每兩個星期就有一門語言失傳。那些出身本土的社運人士,對自己的 語言文字,不加保護不止,更為統治者的文化入侵吶喊助威、拿出藝術先行的書法家在碑帖上書寫的異體字,來強辯公共場所的以簡代正,實在貽笑大方。不是存心 娓共,便是見識有限,見樹不見林,只看見文字的更易,而看不見文化和權力的消長。所謂的反對派,卻最熱心「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