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0月27日星期六

董橋: 古柯庭

小繐在美國唸藝術,進研究院了。是老朋友的外孫女兒,看着她長大,清秀聰慧不輸老民國名媛,真快。說是想寫論文論于非闇工筆花鳥,問了我幾個問題,我答 了。于非闇花鳥近年貴極了,我還留了兩張,一九四九年畫的,四幀我收得兩幀。于先生一九五九年辭世,七十歲。學名于照,滿族,山東蓬萊人,生在北京。早年 教過小學做過報館,拜王潤喧習畫。中歲進故宮古物陳列所,親近歷代繪畫珍品無數,臨摹,研究,整理。擔任故物所附設國畫研究館導師。先後在北京師範學校、 京華美術專科學校、華北大學、北平藝專教授工筆花鳥技法。一九四九年後做過北京中國畫院副院長。王世襄先生說于先生一生飼鴿,釣魚,蒔菊,養蘭,寫生功力 深厚,精研國畫顏料,依古法漂製,鮮麗沉實,外頭買不到。工筆花鳥初學陳老蓮,入故宮傾力研讀宋元諸家,臨摹宋徽宗趙佶可以亂真,賦色溫潤勻淨,獨步畫 壇。瘦金體書法秀逸出眾,配上花鳥,一時無雙。于先生也工篆刻,刻玉印心得極深。小繐的外公胡聖謨珍藏于先生刻的一枚玉印,精美極了,刻「柳蔭人家」,不 知道是誰家遺珍。故交印山軒主人陸先生也藏于非闇刻的印章,壽山白芙蓉,隱約記得刻「筆奴」二字,可惜印鈕碰傷了一角。四五十年了,印山軒在文武廟後頭斜 巷裏,車子進不去,長日幽幽靜靜,巷尾榕樹下一家雜貨店又舊又破,聽說老闆是太極拳高手,收了不少徒弟。陸先生也是北京旗人家庭子弟,國字臉,八字眉,滿 口京片子,瘦金書漂亮得很,客廳掛了兩幅于非闇,說是少小時候去過玉山硯齋見過于先生。 



陸先生教過我寫瘦金書法,真難,筆尖力道不好使,一鈎一撇怎麼弄都寫不出宋徽宗筆姿。陸先生說何紹基是晚春花木,瘦金書是隆冬枯樹,勸我還是守着春天的約會 好。陸先生教書法教了許多年,學生輪流上印山軒上課,也教國文。五六十年代香港舊派外省人多,都怕學校粵語授課,國語荒疏,子弟都送去拜陸先生為師,操練 國語,補習國學。陸先生還懂京戲,唱京戲,一些名門閨秀上完課愛聽陸先生說戲,我旁聽了幾次,說得真好。陸師母是江南人,會唱崑曲,隨便哼幾段《牡丹亭》 音色嬌美極了。龐荔是印山軒高足,申石初先生走了她轉去聽陸先生的課,作詩填詞寫字樣樣學。她一度還想跟唐鴻先生學工筆花鳥。我在美國領事館新聞處做事那 幾年唐先生是前輩同事,天天在領事館底層小房間教授繪畫書法,學生都是各國使館官員家屬,下了班回家還教外頭學生。唐先生一口京片子跟陸先生一樣好聽。也 是旗人。領事館西餐廳下午茶座上我和戴天常跟唐先生聊天。唐先生好像也是于非闇的學生,不記得了,橫豎工筆花鳥瘦金書都上乘。該是一九八○年了,龐荔有一 天帶了一件于非闇扇頁給我看,一九三三癸酉年作品,工筆畫辛夷兩枝,設色厚重,神韻柔順,瘦金體小字錄龔自珍《洞仙歌》一句「十丈辛夷著花未?」這首詞原 題〈憶羽琌山館之玉蘭花〉。辛夷屬木蘭科落葉喬木,高數丈,木有香氣,花初出枝頭,苞長半寸,尖銳如筆頭,北方俗稱木筆。

綻 放似蓮花,小如盞,色苞紅焰,香似蓮,似蘭,白色辛夷人稱玉蘭。花早發,南方又叫迎春花,望春花,杜甫〈偪仄行贈華曜〉慨歎「辛夷始花亦已落,況我與子非 壯年」。龐荔說這幅于非闇是南洋晚香樓舊藏,早些年她到南洋玩,晚香樓主人七叔天天陪她觀光,說是報答她在香港屢次招待的雅意。七叔抗戰八年當過兵,右胸 膛和腿腕子都中過槍,戰後到南洋謀生,教過書也開過香燭店,跟老詩人易君左似乎很熟,家中掛了易先生一幅字,還有這幅辛夷。七叔說辛夷是廈門一位長官送 的,原本是扇子,年久殘破,五十年代香港裱畫店拆開來裱成扇頁,背面書法殘得厲害補不回來,扔了。七叔過世後南洋友人帶了扇頁交給龐荔,說是七叔臨終吩咐 的:「好健壯的老兵,天天洗冷水澡,心臟病一發,走了,」龐荔滿眼淚花,說難得老先生還記得她喜歡這幅辛夷。「文徵明有辛夷館,得空替我寫個小匾掛我家紀 念七叔。」文徵明畫辛夷我沒見過,台北故宮博物院倒見過他的《秋葵折枝》,清雅絕倫,題詩也好。江兆申先生說文徵明安貧樂道,取與有義,忠於家國,忠於真 理,連年長十個月的唐寅都折伏,都要認他為師,共坐一隅,「以銷鎔其渣滓之心耳」。文徵明學文於吳寬,學書於李應禎,學畫於沈周,他和唐寅論畫說:「畫須 六朝為師,然古畫不可見,古法亦不存。漫浪為之,設色行墨,必以簡淡為貴」。簡淡太難了。江先生說文學藝術消磨一輩子,老了還求不得簡淡二字,多冤!江先 生這番話是十多年前說的,那天我們逛完古玩街坐在文武廟對過小公園歇腳,廟後斜路上新樓鱗次櫛比,舊樓不見踪影,印山軒不在了,陸先生陸師母去了美國,龐 荔說小雜貨店老闆回鄉下養老,活到一百零五歲辭世,鄉下人謠傳說老闆祖上製墨,家裏藏了好幾匣子古墨,朱砂極多,辟邪降魔,驅除百病,難怪長命。我記得陸 先生說印山軒授徒用的墨都是雜貨店老闆贈送的,一點如漆,光彩煥發,磨了好多年都磨不完。還說于非闇愛玩古墨,家裏一大堆。石谷風《古風堂藝談》也說于先 生精於古墨鑒賞,上課愛講古墨,拿了兩錠曹素功紫玉光老墨教學生辨別真偽。于先生說古墨鑒賞一看色,真墨色紫閃耀,火油彩光,偽者墨色青灰,無光澤。

二 看圖,明墨講究造型,花紋圖案銘款無一不精,金箔朱砂石青石綠都是真貨,不用洋貨。三看磨,真墨堅細如玉,研磨後墨邊如刃,磨幾個月十不去一,偽墨墨質疏 鬆,邊如鈍齒,磨兩下損去二三。故宮武英殿最多清宮古墨藏品,于先生愛帶學生去觀賞,一套乾隆御製石鼓墨講解半天。石谷風說于先生那些年畫工筆花鳥都用瘦 金書題跋,畫角鈐「生平愛墨」和「寡人好色」兩方閑章,「色」字是說古墨和他自製的丹青。龐荔那件辛夷扇頁閑章鈐的也是「寡人好色」。玩墨學問大,同輩友 朋中小繐外公胡聖謨玩墨玩了數十年,說是早年台北幾位前輩從大陸玩到台灣,家藏古墨富極了,他跟他們學,他們又勻了藏品給他玩,八十年代以後一錠好墨都找 不到了。我在胡家見過太多珍品,從來不敢迷古墨,案頭一錠「古柯庭」漂亮極了,王貴忱先生厚貺,胡聖謨說極稀罕。高十八厘米,橫不到七厘米,厚兩厘米,上 下端弧形。正面鏤老樹一株,楷書填金「古柯庭」三字。背面古樹下一所古裝房子,房中擺設歷歷可辨,長案瓶花圈椅細得不得了。邊款一邊署「徽州汪近聖造」, 一邊是「嘉慶年製」。古柯庭是清代皇家一處園林,在西苑,嘉慶年間御製這些「御園圖」名墨共六十四錠,聽說二十世紀初葉胡開文仿製過,圖文跟原作一樣,尺 寸形狀有異,都落嘉慶年製款,全套也不容易找了。小繐說她外公藏「梧巢臨池之墨」,光緒十年造,鏤蘭花一株,一莖九花,很像于非闇工筆花卉。這款老墨我記 得,周紹良先生《蓄墨小言》裏印了搨本,真是楚楚有致,古韻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