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5年7月5日星期日

梁文道: 陶傑到底想說什麼?



今天我本來應該要接着分析香港本土族群主義的盲點與疑問,但是我看到了陶傑先生對拙文的回應。近年我對快速反應式「筆戰」的糾纏已經沒有太大的興趣,可是陶傑先生的說法卻使我不得不立刻答覆。

表面上看,陶傑先生怪我意圖打爛他的「齋缽」,想要掀起「文字獄」,這種種說法都是非常奇怪的。因為他對拙作的詮釋,似乎正正中了他筆下傳統中國文人 「DNA」的老病:總是不看文字論據,而是想在其中猜測作者的用心,而且還總是要把那個用心往「不可告人」的壞路子上聯想。為什麼對中國「文化DNA」深 惡痛絕的他,會不自覺地在此刻重演他往昔時常批判的問題?這麼上綱上線的想法,本來是沒什麼好討論的了。不過,只要稍稍再想,便會發現陶傑先生的猜測是有 原由的,而且十分現實,必須正視。

當前香港輿論環境之惡劣,已非新聞。但在凡事只問立場,拒絕對話,與動不動就惡言相向之外,我們可能還沒 注意到後面更大的危險。在一個正常、公正,並且自由的環境底下,不同意見回響交鋒,原是一件最自然不過的美事。然而,有些地方的所謂「辯論」卻非如此。在 那些地方(例如大陸),有的主張是不證自明的,有的意見是在辯論之前就已經大獲全勝的,而且它們還能得到權力的祝福,可以獲得最大程度的傳佈。至於它們的 反方,甚或只是和它們不一樣的聲音,則早在發出之前就已經被判定是噪音和邪說了。不只這些意見要受到壓抑,就連說出它們的人也都要受到懲罰,在這種情況底 下,辯論就變質成了公審,說理變成了批鬥;真理不會越辯越明,因為真理一開始就被供奉在枱上了,不須發現,只要遵從。
香港是否已經快要變成這樣的地方?一個在言論上政治不正確的人會丟掉飯碗,一個在思想上不符權力要求的人會被消音滅聲?我想這就是陶傑先生擔憂的背景。

在香港批判本土族群主義,由是陷入兩難。一方面,你會被熱血的網民對付,說你出賣香港,投靠中共,怎麼說都不對。另一方面,這種批判卻又是天生地政治正確, 好像在權力面前立於不敗之地,只要受得了唾面之辱,怎麼講都不怕。這樣子的辯論還有什麼意思?如果我對某些本土主義者的批評會為他們帶來實際而具體的影 響,這算不算是伯仁因我而死?我算不算是權力的幫兇?感謝陶傑,這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是他的回應令我反省,也許我該就此罷筆,再也不在本土主義這個 議題上隨意點名道姓。

接下來我要向陶傑先生鄭重道歉,拙作言語不清,使他和讀者生了這麼大的誤會。其實〈全部問題都是同一個問題〉和陶傑先 生相關的部份,完全可以簡化為三點:一、「民族性」這個觀念很有問題,在政治討論之中夾雜這麼玄虛的東西,更是不起任何益處。二、香港本土族群主義的問題 之一,就是過份倚重這個觀念,並且把它實體化為自然遺傳之類的東西,形成一套「社會就是身體,政治就是防疫」的隱喻框架。三、在香港有關「民族性」的討論 當中,陶傑先生的影響很大。把「民族性」比喻為「文化DNA」,正是由他開始流行。

請注意,這是對一個觀念流傳與變形過程的分析,絕非責任 追究。是指出當前本土族群主義的背後,有陶傑先生言論的養份;而非指責陶傑先生是本土族群主義的始作俑者,要他在政治上承擔責任。這就好比探討德國納粹興 起的文化背景時,有很多人會注意到希特勒對尼采的解讀和推崇,從而分析尼采哲學在納粹那裏所產生的作用。但是我們怎麼可能因此判定尼采是個納粹思想家,並 且把納粹的罪責攤分到他頭上呢?這個道理十分簡單,猶如馬克思不必為赤柬的屠殺負責,耶穌也不必為歐洲近世的宗教戰爭負責。

至於「民族性」 與「文化基因」這些觀念是否科學,在解決社會和政治問題時又是否有效,反正論者已有不少,我就不在此贅言了。除了一點,在陶傑先生為我們開列的「民族性」 書單當中(我必須承認,其中多數是我沒讀過的。在下孤陋,受教了),大部份都是五十年以前的舊材料,而且以文人評論為主,並非今日嚴格意義下的人文社科論 著。這個特點恰好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陶傑先生在當代華文世界裏的定位,以及他所繼承的文化譜系。

有些朋友看陶傑先生時不時拿我開玩笑,見我偶 而也忍不住要諷刺他的民族議說及行文風格,大概以為我們素有私怨。誠然,我無法贊同他對某些議題的分析;可我卻是他的忠實讀者,多年來總是一邊讀着他的文 章一邊哈哈大笑。欣賞他的文字,卻不只是為了它們表面上的尖刻幽默,更是為了其背後有股久違了的精神氣質。這種氣質,來自他那份書單裏頭所貫穿的一種華人 知識份子傳統。

「民族性」這類說法在中文世界的流傳,始自清末。當時一些知識份子苦苦尋思中國困境之由來與出路,又受到了西方民族主義等諸 種思潮的影響,於是越想越深,越看越大,最後就把一切問題的根源歸在「民族性」這個範疇上了。再過一段時間,民族性批判就成了一群中國文人最熱衷最擅長的 知識活動,或者把它當做學術上的理論課題,又或者把它揉進小說雜文。這種針對中國民族性的考掘和批評往往非常鋒銳,尤其魯迅,幾乎到了毫不留情的地步。要 是放在今天,一定會被五毛憤情圍剿,說它們是洋奴心態,自卑自賤。然而,在表象上的嘻笑怒罵後頭,民族性批判的真正用心卻是很嚴肅的,這群文人知識份子對 中國文化的情感,實在要比任何把愛國當成口頭禪的小人深得太多。愛之深,責之切;恨其不爭,於是不惜忍痛一層層地剖開自我。就算你再不同意他們手上的工具 和觀念上的立足點,也不能不受到這份苦心孤詣的感動。

我讀陶傑,讀到的就是從蔡元培、魯迅,一直到柏楊這一脈下來的精神傳承。人人說他,崇 洋媚外;卻看不到那些凡事皆以英國為美的言論,其實是他在文字和言語上最激烈的迂迴「表演」。人人罵他自貶自賤,卻見不着他遊戲人間的姿態底下,竟是至古 老的「弄臣」裝扮,以博君一粲的姿勢發出曠野先知式的警言。他在傳統中華文化上的修養,固然要比當今不少愛國賊深湛;他對這個傳統的戀慕,恐怕更是那些膚 淺小人一輩子也都體會不到的。
我想,一貫保持調皮形象的陶傑萬萬不會同意我這麼說他,許多看客也必然要笑我強做解人;可是我卻真能讀他讀到起雞皮疙瘩的地步,沒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膠」到這個地步的「大中華膠」,在下自愧不如。

如此陶傑,又怎會和「港獨」拉上關係?在他筆下,無論是大陸人還是香港人,其實全是可笑復可憐的中國人;不管是一天到晚吵着要收拾香港的大陸憤青,還是熱血 上頭的本土族群主義者,也都是可以消遣可以嘲弄的儍蛋。一見陶傑恥笑「強國人」就忍不住拍手叫好的家伙,以及把他的「小農文化DNA」當成反蝗利器的朋 友,可能從未真正讀懂陶傑,他們似乎沒能發現自己身上也有揮之不去的「小農文化DNA」。在陶傑眼中,香港人與「強國人」的距離,只在五十步與百步之間而 已,不會更多,甚至可能更少。